惠州市博罗县园洲镇(惠州市博罗县园洲镇小巷子)

周日专栏(158) | 崔加荣:静静的西蔡河(2)

头伏下,伏伏下。

头伏那天早晨下了一场大雨,接下来几乎天天下雨,并且雨下得发喘,下下停停,一直持续到三伏天的末尾。经过一个月的雨水补充,西蔡河迎来了最威风的时节,宽阔的河床上,略显浑浊的河水像万马奔腾,不时打着漩涡向前涌流。河里的芦苇荡被淹没大半,只露出很小一截随着流水晃动。

雨天好撒网,深水有大鱼。小头当然不会错过这大好时机,雨一停,他便迫不及待地拿了渔网和鱼肚笼去西蔡河打鱼,果果跟在身后,小狗阿黄也蹦蹦跳跳不离左右。

路过老五家门口,从门楼里边跑出来三只鸭子,晃悠着身子刚一出门,被阿黄上前一扑,“扑棱棱”又跳回门里边,窄小的巷子里回响着“呱呱呱”的叫声。果果朝阿黄踢一脚,大声呵斥,阿黄摇着尾巴蹿到两人的前头,一摇一晃向西蔡河跑去。

来到西蔡河边,汹涌的河水激流翻滚,声势浩大。小头找了一处水流稍缓的河湾处,尝试着撒了几网,都因脚下打滑而没撒开,打上来的都是小虾小鲢鱼。果果从岸上找来几块半截砖头,让小头叔叔垫在脚下,小头脚下有了根,果然用得上劲儿,左手抄网,右手把网,身子向左边扭到90度,把网用力向右前方甩出去。渔网在空中张开,像要把天罩住。等渔网落下去,河面上激起一阵水花。小头小心翼翼地拉起渔网,刚拉一半,渔网便不停地颤动,他知道这一网有大的,沉住气贴着水面慢慢把渔网拉上来。

渔网还没出水,就看见一条大草鱼在网里挣扎。小头高兴得叫起来,喊果果拿鱼肚笼来装鱼。果果从没近距离见过这么大的鱼,兴奋不已,大步走到小头叔叔身边。突然脚下一滑差一点滑倒跌进河里,他双手触地,没让自己倒下去。小头大喊“小心”,便不敢再让他靠近,从他手中接过竹篾编的肚笼,小心翼翼地把鱼装进去,背在身上,继续往前走。又转身对果果说:“河边太滑,你别跟着捡鱼了,你走岸上跟着吧。”

果果爬上岸,远远跟着小头叔叔。走到石拱桥边时,他看见瞎六坐在桥栏杆旁边拉弦子,曲子凄切忧伤,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心里感到恓惶,突然想念起姐姐,流了几滴眼泪。想到瞎六看不到自己,觉得没趣,又跑去追小头叔叔。

小头顺着河坡边走边撒网,不知不觉已近正午,他收拾渔网回家。等他回到院子里,放下鱼,才发现果果没有回来。他苦笑一下:“这孩子真贪玩!”他把鱼放进水槽里养着,开始做午饭。

小头做好饭后,洗一把脸,仍不见果果回来。他走到大门外,大声喊了几声:“果果——吃饭了。”村里静悄悄的,没有回音。院子里也静得出奇,平时哼哼唧唧要吃要喝的老母猪也没了声音,卧在猪圈里休息。小头感觉有些不对劲儿,跑到村里继续叫喊。整个村庄都喊遍了,也没见果果的身影。他焦急得无所适从,感觉喉咙发干,双腿发软,有气无力地从村北边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用嘶哑的声音继续喊:“果——果——”

中午的村庄笼罩在袅袅炊烟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小头的喊声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声都传遍半个村庄。刚开始时,并没有人在意,渐渐地人们听出了不寻常,觉得可能是果果发生了什么事儿。于是,开始有人走出家门,互相打听。三爷步履蹒跚地走到大门外,脚上穿着一双破烂的布鞋,后面的鞋帮被踩在脚下,露出粗糙的脚后跟。他看见小头走近,便走上前去问道:“这是咋着啦?果果不见了?”

小头捶胸顿足地回答:“是啊!上午跟着我去西蔡河打鱼,河坡上地滑,我怕他掉河里了,就让他去岸上跟着,我只顾着打鱼,没注意他在岸上干啥,等我回到家里没见他回来。我顺着河坡叫了半天,整个庄儿里边都叫遍了,也没找到。”

三爷干咳了两声:“嗨!那得赶紧找找,这坑满河满的,掉河里那就麻烦了。”

“找了呀!我都跑遍了,找不着哇!你说这可咋办!他爹也不在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说我可咋交代?”

“这样吧,你赶紧去街上给他爹的工地摇电话,叫他回来。我这就喊人,都下去找。”

小头心乱如麻,正无头绪,听三爷这样一说,慌忙回家抄起自行车往街上赶。

三爷转身大声喊:“大昌——大昌——”

大昌刚刚端起饭碗,听见三爷喊他,一边往嘴里扒拉面条,一边跑出去。见到三爷朝他走过来,远远地问道:“三爷,啥事儿啊?”

“果果跟着小头去打鱼,人不见了。你甭吃了,赶紧叫人,多叫几个人到河边找找。”

大昌心里一愣,停住吃面,一口面条挂在嘴边。他把面条又吐回碗里,一脸惊慌地说:“啊!我说小头咋一直喊果果哩!我看啊,果果这是毕了!西蔡河这么大的水,哪里还会有命!”

三爷扬起手要打他:“你这臭嘴,你咋知道他掉河里了?说不定跑到哪里玩了。”

“能去哪里?就这么巴掌大一个庄儿,小头都喊了几遍了,也不见人。唉!毕了毕了!”

说完,大昌跑回家放下碗,挨家喊了十几个人分头去找。一帮人把整个西蔡河两岸都找了,连芦苇丛里都没放过,也没见果果的影子。另一帮人把村子翻了个遍,仍然一无所获。两帮人重新在三爷家门口汇合后,大昌喘着气对三爷说:“我觉得没戏了,得赶紧下滚钩,趁着还没冲走多远,赶紧从西蔡河下游往上滚,兴许还能捞到。”

三爷又把他骂了几句,另外几个人都附和着大昌,三爷一时无语。

老鳖婶子和几个妇女嘀咕了一阵儿,表情神秘地说道:“不如让毛主席算一卦,看看果果是死是活,要是真出事儿了,那就赶紧去捞。”

三爷咳嗽了两声后,焦急地说:“那就赶紧去算吧。”

得了三爷的话,女人们慌忙走到三奶家里,轻声喊道:“三奶,三奶。”

三奶正在刷碗,听到有人喊她,湿着手从灶屋里走出来:“是他嫂子啊,你们咋来了?”

“三奶,你看这果果一直找不到,咱赶紧让毛主席算一卦,算算他是不是掉河里了。”

三奶在身上抹着双手,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好啊好啊,这个可怜的娃子!我去拿东西。”

说完,三奶拿出来一个罗面粉的箩,薄木板做的箩圈,白色细网做的底。她让人把小方桌搬出来,上面铺一块的确良蓝布,布上撒一层面粉。昌婶从灶屋找来一根筷子,绑在箩圈上,下面露出一截。

一切准备停当,三奶点上香,朝着后墙上的毛主席像磕头:“毛主席啊,果果命苦,从小没娘,现在又不知死活。请你老人家算一卦,看看他是死是活。”

众女人也跟着跪下磕了头,拍打了膝盖上的尘土,开始算卦。三奶和另外一个妇女面对面在桌子两旁站好,用两个手指托着箩圈的底边儿,箩圈底部的筷子尖儿触到撒满面粉的蓝布上。三奶口里念念有词:“敬爱的毛主席,今儿个请你算一卦,算算果果是死是活,如果孩子还活着,你就画个圈,如果孩子不在人世了,你就画个×。”

三奶说完,手里的箩开始动起来,筷子在蓝布上慢慢移动,面粉上出现一条像蚯蚓爬过的粗线,露出蓝布。屋子里的人个个屏住呼吸,面色凝重。大约过了两分钟,箩停了,三奶把箩拿开,众人看见面粉上出现一个蓝色的形状。虽然线条歪歪曲曲,但是一眼便能看出是一个三角形。众人见状,都愣住了,纷纷猜想这个结果。

“这是圈吧?只是画得不周正。”

“这不算圈,我看像一个×,只是没打好。”

“既不是×也不是圈,那果果到底咋样儿了?”

一屋子的人正议论纷纷,三爷回来了,伸头朝人群里看一眼,对大家说:“这不三不四的样子,根本没法定,好了好了,都去歇着吧,我叫他们去下滚钩捞人,不能等了。你们要是谁还有空儿,再去村里各个角落找找吧。”

三爷重新回到大门口,把算卦结果告诉了大家。大昌马上大声说道:“哎呀!都这关口了,还算个啥卦呀,死没死都要捞,先捞吧。”

说完,便带几个人去邻村借滚钩。

一个时辰光景,滚钩借回来了。大昌给大家分好工,把长长的滚钩绳索一头交给几个壮实的人,让他们在岸边拉住,自己带两个年轻人撑着船把滚钩绳索的另一头拉上对岸。然后隔着宽阔的西蔡河大声问道:“准备好了吗?”

对岸立刻回话说准备好了,大昌便大喊一声:“开始,走!”

两帮人在西蔡河两岸拉着绳索,拴在绳索上的一排滚钩纷纷沉入水底,在人们的拖动下,缓慢地向前移动。西蔡河水流湍急,水色浑浊。岸上杨树叶子在风里“哗啦啦”作响,乌鸦时不时“嘎——嘎——”地叫着。

老鳖赶着毛驴车从县城拉大粪回来,车子上横着一个油桶改造成的大粪桶,漏斗装的进粪口用一个大大的破布包塞着,周围留着厚厚的粪渍。他走到村头的石桥时,看见大昌带着人在西蔡河两岸拉纤绳,觉得好奇,便跳下车问他们:“大昌——你们在拉什么?”

大昌听见喊声,示意暂停下来休息一下,顺便大声回答老鳖:“果果不见了,怕是掉河里了,下了滚钩捞人。”

“谁?谁呀?”

“果果!大成家儿。”

老鳖一听,心里一沉,赶紧摆手示意大昌过来。等大昌爬上河岸,他小声说道:“大昌啊,你赶紧去倒虹吸看看,刚才我拉粪经过,见一群人围在一起闹哄哄的,我上跟前一看,地上躺着一个孩子,用破草席盖着上身,露出腿和脚,是刚从倒虹吸里捞上来的。”

大昌“啊”了一声,赶紧向倒虹吸跑去。没跑几步,又转身跑回家抄了自行车,飞一般驶出村子。

大昌驱车赶去倒虹吸时,小头这边已经到邮电局打了电话,大成正在信阳水库工地上打石头,听工头说有电话找他,忙丢下手里的活,跑去接了。一听小头说果果不见了,只说了一句”我这就回去“,便丢下电话,匆匆赶去车站。

小头出了邮局,天又下起了雨,“哗啦啦”一阵子下了五分钟,又出太阳了。小头也没避雨,淋了个落汤鸡,推着自行车往回赶。

大昌赶到倒虹吸的时候,刚好遇上这阵子大雨,他不顾头上的水顺着脸淌,在众人的指引下跑到尸体旁,稍微迟疑片刻,便像赌场开局那样猛地掀开席子。他心里一紧,马上又松了一口气。死者是一个胖胖的男孩,并不是果果。他说了一句“不是”,又把席子盖上了。

大昌不顾路上泥泞,努力骑上自行车回家,没骑多远便骑不动了,车轮子被泥塞满,无法转圈。他气急败坏地尝试着用力往前推,无奈车轮沉重如铁,很难推走。他只好停下来,找一截树枝把车轮上的泥刮掉。就这样走一段,刮一次泥,走到村口时,刚好遇见推着自行车的小头,俩人互相摆了摆手,又摇了摇头,更加焦急。

村口的路更加泥泞,大昌干脆把自行车大杠搭在肩上,正要扛着进村,突然看见不远处的打麦场上有一个身影,他一下子愣住了。

“果果?果果——”大昌放下自行车,朝身影大喊。

小头见状,向打麦场看去,打麦场上的身影正是果果!他一口气跑到打麦场,见果果站在打麦场边缘的草地上,手里拿着一个鼓囊囊的磷肥袋子。身后的坟地杂草丛生,草尖儿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见到小头叔叔和昌叔过来,他也吃了一惊,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小头一个箭步冲上去,朝他肩膀上就是一巴掌:“你去哪里了?把人都吓死了!”

果果仰起头,看到小头叔叔眼里打转的泪花,“哇”地一下哭了,手里的袋子也掉在地上。

大昌看一眼坟地,不远处的两座老坟立在阳光下,曾经在夜里出现人影的地方静悄悄的,雨后空气中的水汽隐约可见。他收回目光,走过去抚摸着果果的头说:“好了好了,回来就好。别哭了,告诉你叔你在这里干啥?”

果果只是哭,不说话。小头用近乎喊叫的声音再次问他:“说呀!你倒是说呀,你去哪里了?来坟园里干啥哩?”

果果抽泣着,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和汗水,指着袋子里的啤酒瓶和废塑料袋,断断续续地回答说:“我… …我去县城… …捡破烂了。”

“你不是跟着我打鱼的吗?好好的去捡破烂干什么?”

果果不回答,任凭两个人怎么问,他始终不再开口,气得小头要打他,被大昌拦住,劝他不要再打了,然后三人踏着泥泞回了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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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崔加荣,男,1973年出生于河南省沈丘县,现居住惠州。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协会员,园洲诗词协会常务副会长,《微小说》杂志执行主编,在《中国文艺家》《神州》《奔流》《西南商报》《华西都市报》等报刊发表作品上百篇,著有小说集《又见槐花开》和诗集《花开四季》《在路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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