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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鲁晓夫经常口无遮拦,他的金句之一是:柏林就是西方国家的睾丸。英国国际关系史学者戴维·雷诺兹所著《峰会:影响20世纪的六场元首会谈》一书(中信出版社2018年4月版,马俊译,以下简称《峰会》),提供了关键的证据。作为出身剑桥的历史学家,雷诺兹极其看重一手史料在历史研究中的作用。《峰会》就是以鲜活的档案为基础,记述了六场攸关数十亿人命运、足以改变历史走向的元首会谈。1961年6月3日至4日,**总统肯尼迪与苏联最高领导人赫鲁晓夫的维也纳峰会是其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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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会:影响20世纪的六场元首会谈》


维也纳峰会,是肯尼迪与赫鲁晓夫上任后的第一次正式会面。本次会面因柏林问题而起,结果却是双方不欢而散,美苏对立加剧险些兵戎相见并由此导致柏林墙的建造。《峰会》第四章探讨了柏林问题的成因、肯尼迪与赫鲁晓夫会面的酝酿、筹备、谈判过程和对美苏关系的影响。关于柏林危机的成因,雷诺兹在书中分析道:尽管(二战后)德国已经被分裂成两个国家,而且作为前首都,被英、法、美、苏四国分区占领的柏林深处东德腹地,但是西方大国仍然拒绝承认**·乌布利希所领导的东德政府,而是支持德国的最终统一。于是,赫鲁晓夫“挥出了自己的一棒”,毫无耐心地终止了和西方没完没了的争论。赫鲁晓夫的愿望是苏联可以拿到一份正式的德国条约来承认新秩序,否则西方就要加深对东德政府的认可程度。在这段分析之后,雷诺兹援引了赫鲁晓夫关于柏林的比喻——他(赫鲁晓夫)评论说:“柏林就是西方国家的睾丸,每次我想让他们尖叫,捏一下就好了。”(《峰会》第193页)


柏林危机,是冷战时期重要的政治事件。《峰会》为之铺陈笔墨,而在另一部国际关系史著作《冷战》(社科文献出版社2013年7月版,约翰·刘易斯·加迪斯著,翟强、张静译)中,它更是一个不可回避的话题。而《冷战》中与柏林危机相关的章节,即第二章《死亡艇和救生艇》之第八节中,也援引了赫鲁晓夫著名的比喻(《冷战》第82页)。


《冷战》中的“睾丸之喻”,在文字表述上与《峰会》大致相同。值得注意的是,不论是《峰会》还是《冷战》,联系上下文阅读,你只能确认“睾丸之喻”出自赫鲁晓夫之口,却难以定位他究竟在何时何地说了这句话。


进一步排查相关线索发现,两本书都在注释中标明,赫鲁晓夫的“睾丸之喻”出自同一本书:迪安·腊斯克出版于1990年的政治回忆录《如我所见》(As I Saw It)。腊斯克是肯尼迪时代的**国务卿,也是维也纳峰会的见证者。他在《如我所见》里记载赫鲁晓夫的“名言”,显然有亲历的意味。但很遗憾,《如我所见》尚未有中译本,所以无法通过阅读原文来确定赫鲁晓夫的“名言”出自哪个场合。


好在,雷诺兹在《峰会》的注释中还是透露了一些有价值的信息,他不无反讽地写道:“《如我所见》的原文是‘柏林是西方的睾丸’,但有人质疑赫鲁晓夫的话可能没那么‘文雅’”。从雷诺兹的注释文字推理,《如我所见》给予《峰会》的资讯大约就是“睾丸之喻”本身,腊斯克在《如我所见》中似乎也没有交代这句话的言说背景。


论及话语背景,《峰会》和《冷战》两本书中对赫鲁晓夫性格的评价,则对人们理解他的语言风格提供了帮助。在《峰会》中,称赫鲁晓夫“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火暴脾气,有些时候常常把幽默的段子变成了口出恶言的侮辱”(第190页);在《冷战》中,称赫鲁晓夫“爱走极端,有时吵吵闹闹的像是一个滑稽演员”(第80页)。


从两本书对赫鲁晓夫的性格画像看,他在柏林危机期间说出“睾丸之喻”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非常有趣,一本研究柏林危机的专著《柏林1961:肯尼迪、赫鲁晓夫和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年1月版,弗雷德里克·肯普著,武凤君、汪小英译,以下简称《柏林1961》),作者在书中详细地罗列了赫鲁晓夫关于柏林的各款比喻。这些修辞具有浓厚的“医学、解剖学”色彩,串联起来恰是审视柏林危机的另一种视角。


柏林自1949年分裂后,英、法、美等国占领的西柏林由于获得大量援助,重建顺利,经济繁荣,对包括东柏林在内的东德居民吸引力不断增强,这令苏联颇感不快。1958年,权力得到巩固的赫鲁晓夫决意解除问题。当年11月10日,赫鲁晓夫在莫斯科会场体育宫对来访的波兰共产党代表团发表讲话,宣称他将废除与战时盟国签订的《波茨坦协定》,并且单方面改变柏林被占领的状态,他要求撤出驻柏林的所有武装部队,以完全肃清柏林的西方势力。这次讲话标志着柏林危机的开始。在讲话前两天,也就是1958年11月8日,为了给自己的柏林行动做舆论准备,赫鲁晓夫在一次小型的记者招待会上说:“西柏林已经成为充斥着法西斯和德国复仇主义者的恶性毒瘤,所以我们要对它进行外科手术。”“恶性毒瘤”是赫鲁晓夫最早就柏林所打的比方。


1961年初,肯尼迪入主白宫。当年2月底,他委托**驻苏联大使卢埃林·汤普森带着一封私信去面见赫鲁晓夫,信中包含了赫鲁晓夫期盼已久的会谈邀请。在被拒之门外十天后,汤普森于3月9日才被赫鲁晓夫“恩准”接见,并呈上了肯尼迪写的亲笔信。然而,当信件译成俄文后,赫鲁晓夫发现信中对柏林只字未提。对美方拖延政策忍无可忍的赫鲁晓夫立即对汤普森发飙,他说:“西柏林对美苏关系来说就像卡在喉咙里的刺,现在是取出它的时候了。”“喉咙里的刺”是赫鲁晓夫对柏林使用的第二款修辞。


1961年5月23日,借**白雪溜冰团访苏之机,赫鲁晓夫再度接见汤普森。由于此时与上一次接见之间,猪湾事件和老挝危机接连爆发,美苏紧张关系骤然升级,憋着一肚子气的赫鲁晓夫作势要在柏林问题上采取强硬手段,他对说汤普森:“柏林是正在溃烂的伤口,必须将其彻底剔除。”“溃烂的伤口”是赫鲁晓夫为柏林选择的第三个词组。


到了1961年6月,肯尼迪与赫鲁晓夫的维也纳峰会终于上演。在这场“青涩男孩与黑帮大佬”的遭遇中(**外交家威廉·斯蒂尔曼语),赫鲁晓夫始终处于咄咄逼人的优势位置。峰会持续了两天,即6月3日和4日。其中6月4日,会谈话题围绕柏林展开。处于弱势地位的肯尼迪措辞委婉,老调重弹,“平衡不可打破”云云。被激怒的赫鲁晓夫则双臂挥舞,脸色紫红,用凶狠而又高亢的语言恫吓之,他说:“**不想让这个全世界最危险的地方局势正常化。苏联要给这一顽疾做个手术,拔掉这个刺,清除里面的腐烂物……”“腐烂物”是赫鲁晓夫在与肯尼迪正式交谈中的比喻。


从“恶性毒瘤”到“喉咙里的刺”,再到“溃烂的伤口”,直至“腐烂物”,赫鲁晓夫对柏林的修辞正一步步接近“睾丸”。换言之,上述词汇是属于同一种逻辑的表达。不过,在《柏林1961》一书中,作者肯普并未提及“睾丸”,所以也无法确定赫鲁晓夫在哪个场合使用了这个词汇。


就语态分析,赫鲁晓夫其他对柏林的比喻,都应该出自与美方人员的会谈中,而“睾丸之喻”更像是赫鲁晓夫与本方人员相对私密的交流,那种大局掌控、成竹在胸的优越感显而易见。问题是,私密谈话的内容,怎么会被腊斯克听到并被收入《如我所见》?这是一个谜。


人们确信所看到的是,1990年,柏林墙在建造29年后被拆除,两德统一。此后,柏林成为统一之后的德国首都。统一才是历史不可抗拒的大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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