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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鞍华导演新作《第一炉香》日前正式杀青。

该片阵容强大，导演/监制许鞍华，主演马思纯、俞飞鸿、彭于晏、张钧宁、范伟、梁洛施、张佳宁、尹昉、秦沛、白冰，编剧王安忆、摄影指导杜可风、服装造型设计和田惠美、美术指导赵海、录音指导杜笃之、剪辑指导邝志良。酷暑中拍摄实属不易，官微都表示导演"晒黑了好几个色号"。影片将于2020年上映。

张爱玲作品光环加上许鞍华导演品质保障，让《第一炉香》备受期待，也因此再次勾起小编对许鞍华电影的兴趣。

《第一炉香》杀青

这些年来，除了媒体的文章及访问，还有很多关于许鞍华电影的讨论文章。可能因为她是少数现仍活跃于香港影坛的新浪潮导演，而且她的电影屡获大奖，留下的经典已是数不胜数。

她备受国内外媒体关注，用英文撰写关于她的文章也有一定数量。然而无论就个别作品评论，抑或专门讨论，不少都是以女性、电影工业、新浪潮历史、后现代等角度切入。

固然，她的电影有很多值得从宏观角度讨论的地方，但小编穷心剧力，另辟蹊径，从微观角度，以许鞍华作品中个人较为欣赏的《桃姐》和《天水围的日与夜》为主要模板，从许鞍华电影对饮食场面的处理来探讨许氏电影的风格，和她试图表达 的内涵。

这是因为许鞍华的很多作品非常擅于微小处见真章，描述的都是你我身边的普通人，却在岁月的光影里找寻到尘世中的宁静与美好。虽接地气却祛除了那股俗世洪流中的烟尘味道，要做到这一点，对饮食场面的处理犹见功力。毕竟芸芸众生天光醒觉都为一口食。

在查阅资料时发现许鞍华在不同场合提及爱看小津安二郎【注1】电影，此外在不少她的访问中，其作品与小津安二郎的名字不时出现，足以引人注意。也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许鞍华电影作品对饮食场面的处理绝非偶然，而是匠心独具的刻意作为。

克里斯汀·汤普森【注2】（Kristin Thompson）和大卫·鲍德威尔【注3】（David Bordwell）在他们的博客文章评论《天水围的日与夜》，认为“她或许拍出最接近小津安二郎风格的香港电影：此片虽轻描淡写地呈现日常生活，但足够予以我们的同情”。

此外，邝保威【注4】（曾编辑及出版《许鞍华说许鞍华》）在一次访问中表示，她喜欢法国新浪潮、意大利新写实主义和小津安二郎的电影。

小津安二郎擅长表达平民生活。这位“自称卖豆腐，所以只做豆腐” 的导演便曾以《秋刀鱼之味》和《茶泡饭之味》为电影命名。

《秋刀鱼之味》之后，他曾计划拍摄《白萝卜与红萝卜》，可惜未开拍便撒手人寰，最后由涉谷实执导。

由于他的电影大多围绕家庭发生，自然有一家人的饮食场面，食物如咖哩饭、炸猪排和拉面等不时出现。

亲戚、同学、同事和朋友等出入餐厅、拉面店、关东煮店和酒馆等的场面亦比比皆是。他的餐桌戏码，拍得出色细腻，后人甚至撰写《小津安二郎的餐桌》【注5】一书，讨论当中学问。

小编认为许鞍华作品如《天水围的日与夜》和《桃姐》，当中的餐桌戏码，也像小津作品般能够表现出角色之间的情感线索。

此外，像《黄金时代》中的饮食戏，也处理得相当精彩。不过囿于篇幅，本文就不再扩大范围，留待后续有机会再行探讨。以下言归正传。

《天水围的日与夜》中的饮食场景

?一餐饭，寥寥数笔清楚交代角色背景

《天水围的日与夜》中，贵姐（鲍起静饰）和儿子张家安（梁进龙饰）的关系，可见于他们晚餐时的态度。

第一次吃饭，两人很少交流，贵姐问张家安早上有没有买报纸。张家安回答没有外出，之后就各自用餐。台上两碟下饭菜，两句对白，连同片初的空镜，简洁有力，已交代两人背景。

片初黎明时分，贵姐离家到超级市场工作，张家安仍卧在床上。贵姐工作至黄昏下班，回家煮晚餐，简单蒸蛋炒菜，没有大鱼大肉，张家安则整天窝在家里，以减少外出节省开支，因此没有买报纸。

一餐饭，已经交代清楚整个环境

两母子晚餐没有男性在场，可想象爸爸可能再次缺席。这场戏已勾勒贵姐一家在天水围的生活。

?光与影，构图与细节塑造出的寂寥更为深入灵魂

贵姐的新同事梁欢（陈丽云饰）的背景也能从她的饮食场景中看到。她独居，因此独自吃午餐。其独居生活早在拍摄她煮食时已有暗示。

这场戏，摄影机放在厨房门外，她一人在内煮食。厨房门框营造出一种压迫感，而昏暗的灯光制造出一种孤独感。

这样的构图和光暗处理，常见于擅长刻画现代人孤独的意大利名导安东尼奥尼。许鞍华利用门框的勾勒和刻画，更进一步强调梁欢吃饭时的孤单。

摄影机在门外，向内拍摄，左边半开的门扉与右边的门框，将画面压缩至一半，梁欢独自在右半边的画面午餐。

梁欢独自用餐

许鞍华处理这场戏时，善用了香港特色公屋单位的设计和住户的生活习惯。

半开门常见于公屋单位，由于冷气电费高昂，不少公屋住户为了节省开支，宁愿半开门扉，加强空气流通。

梁欢是独居老人，从后来剧情得知，她仍要到超级市场工作，赚取生活费，半开门扉以节省冷气电费，更见理所当然。

其后，梁欢从厨房的食物罩下取出中午时的菜心，同样炒肉片，一盘菜供两顿吃。此外，她用手提光管更证明她的节俭。对照贵姐和张家安吃饭的场景，她的处境是更为孤独的。

?以蘑菇巧妙将两个家庭之间只可意会的关系连接起来

蘑菇在这场戏比其他菜肴摆放得最接近镜头，位置突出。张家安第一口吃的就是冬菇，并说“冬菇很大，好！”暗示他很少机会吃如此大的冬菇，这是由于它比其他常吃的下饭菜，如炒蛋和炒菜更为昂贵。

对于梁欢，这一份冬菇表达了她对张家安帮助的感激之情。更需要注意的是，梁欢送冬菇是以冬菇数量太多所以送给张家安一份为由，而没有将冬菇是为外孙准备的事情告知。

在这里，吃冬菇象征张家安代替了外孙的地位，被她视作一家人。

后来，她打了项链和戒指，送给贵姐和张家安。如果以此对照遭前女婿拒绝收取的颈链和戒指，更突显贵姐和张家安在梁欢心中的地位，是犹如自己外孙和女婿般亲密。

?中秋节饮食场面设计是前述铺垫的升华，是两个家庭深入连接的宣告

当张家安的同学问他中秋有何活动时，他说会一家人过节。之后，镜头转到贵姐一家和梁欢一起吃西柚，由此说明，梁欢已被贵姐当成一家人。

吃柚子

梁欢比他们年长，出现在镜框中央，代表长辈位置，张家安和贵姐则分别出现在一左一右。

这场戏可圈可点的地方是一开始左方门边出现在镜框左面，遮住了张家安近半身，之后镜头才慢慢推入屋内。

收窄了的镜框，作用并非营造疏离及孤独感，反而是慢慢推高一家人中秋共聚天伦的和谐气氛。推入屋内的摄影机，令观众无阻隔进入他们的家庭，黄色灯光，亦令画面显得和暖安心。

再讲《桃姐》

《桃姐》片初的一场饮食戏，已建立起 梁罗杰Roger（刘德华饰）和桃姐（叶德娴饰）泾渭分明的主仆关系。罗杰刚一回家，桃姐在厨房准备午餐。罗杰背向厨房自顾自用餐，桃姐则陆续从他背后的厨房，将菜拿到桌上。虽然这场戏没有如《天水围的日与夜》般，运用场景分割及光暗阴影，营造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反而采用平实和自然的方法，以 罗杰背向厨房的座位，交代两人毫无眼神接触，毫无交流，确立了主仆地位。

?老仆少主地位泾渭分明

另一场饮食戏亦值得讨论，不是人的饮食，而是猫的饮食。

猫的主人是桃姐，表面上是桃姐喂猫，但坊间对猫和主人的关系，有戏称猫为“主子”，人才是“猫奴”，因为主人太爱猫，仿佛将人和猫的关系颠倒过来。

养猫者很多自称“猫奴”

如果以此颠倒的关系，对照她和罗杰，也刚好吻合——桃姐为 罗杰准备食物，就如她准备猫粮一样，而猫像主子罗杰则是主人。桃姐喂猫的一幕，为她和 罗杰的主仆关系添上另一层有趣解读。

有别于那一场以罗杰背向桃姐的位置确立主仆地位的戏，虽然桃姐在罗杰对面，但这场戏运用了室内空间，拉宽了桃姐和罗杰间的距离，仍然是主仆的距离。

摄影机放在罗杰左侧，他占了镜框右边一大部分，而桃姐在镜框左边。罗杰大桃姐小的影像，加上少主 人罗杰在饭厅餐桌午餐后，桃姐才在厨房吃午餐，少主和仆人，在不同时段和地方用餐，便区分了罗杰 和桃姐地位的差异。

人物影像的大小处理，突出了 罗杰和桃姐的权力差异。

表面从对白看，桃姐控制了罗杰的饮食选择，实质上罗杰才是主人。这场戏亦间接证明“桃姐喂猫”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有其故事上的作用，将罗杰和桃姐的主仆关系换了另一角度表达出来。

?一道蒸鱼显露出罗杰没有理解桃姐喜好

桃姐在老人院住了一段时间后，罗杰抽空带她到附近茶餐厅吃饭。这一幕是他们首次相对而坐，但有别于前述只有两人在家，此刻是在茶餐厅，镜头前其他陌生人在镜框内活动。

这样安排座位，不仅不是多了亲切，同样带了几分疏离感。

罗杰带桃姐到茶餐厅找到座位后，没有问桃姐的好恶，便擅作主张向侍应询问有什么鱼提供，似乎认为桃姐也应该喜爱吃鱼。

罗杰一知道有什么鱼提供，便决定点桂花鱼，以及青菜一碟和白饭一碗。他只点了一碗白饭，侍应好奇问，为何两人吃一碗饭，他反问有何不可？

侍应的问题暗示了两人来茶餐厅，只有一人吃饭，后来蒸鱼一到便知道，白饭是罗杰为桃姐而点的，他自己不吃。罗杰带桃姐到茶餐厅，原来只是罗杰看着桃姐吃饭。他们虽然同桌，却并非一起吃饭。

不少专家认为老人家不适合吃鱼，因为鱼多刺，难咀嚼，容易卡喉。纵观全片，似乎没提及桃姐爱吃鱼，倒是罗杰自己爱吃。当桃姐请家佣代她照顾罗杰，也提及罗杰爱吃鱼。

如此推测，有理由认为罗杰因为自己爱吃鱼，自以为桃姐同样爱吃。可以说，他没有真正理解桃姐喜好，明白桃姐真正的感受。

?独自进食更见失落

桃姐因肺气肿从老人院住进医院，罗杰得悉后到医院探望，之后在医院走廊近窗一边吃外卖。

他一向由桃姐安排饮食，在医院吃外卖是暗中交代她不能再为他照顾饮食，不久于人世的意思不言而喻。

此外，医院储物室将镜框遮了一半，罗杰一个人在镜头远处讲电话，加上夜深，街灯在窗外高挂，而当晚他就要坐夜机离港工作，多方面塑造了悲伤的氛围。

总结

许鞍华七十年代在香港电台工作期间，曾拍摄《塞拉利昂下》。此系列的单元剧，一集一个主题，探讨当时香港人的生活，不少涉及被忽视的底层，以及公屋住户的贫民生活。

这些被排拒于主流之外的小人物，一直是她电影的主角。为分析其电影的微观场面，小编受《小津安二郎的餐桌》 一书启发，采用了当中探讨小津电影饮食场面的角度，借此切入讨论许鞍华如何处理饮食场面。

《天水围的日与夜》继承《塞拉利昂下》那种描写底层，以及公屋户平民生活的精髓，当中的饮食场面，表现了她对家庭伦理的刻画，人情练达之余，亦融会了平民饮食与居住环境，如公屋狭窄的室内空间，细微捕捉了贵姐一家和梁欢的关系。

菜肴的安排和款式，全部用心经营，冬菇炒菜亦有其重要角色。加上合适自然的场面调度，三人的感情便慢慢酝酿，尽在不言中。浓郁的家庭味道不期然散发出来。

而《桃姐》的饮食戏安排，可为电影提供新的诠释角度。如果同桌吃饭象征了一家人的话，那么罗杰 跟桃姐的关系并非如坊间评论说得那么亲切。

表面上，邀请叶德娴饰演桃姐，有助塑造桃姐和罗杰情同母子的关系，因她曾在多部影视作品与刘德华饰演母子。

但综观全片的饮食戏，罗杰始终未有跟桃姐一起吃饭，包括茶餐厅一场，他只是为桃姐点餐，却未用餐。即使茶餐厅一场拉近了主仆距离，主仆亲疏有别仍然存在。小编认为许鞍华是刻意为之，有意借饮食戏表达主仆距离。因此可以认为《桃姐》是“主仆情深”，而非“情同母子”。

篇幅所限，无法一一讨论作品中的饮食场面，希望抛砖引玉，给读者一个相对新颖的角度继续发掘当中值得讨论的地方。

许鞍华

最后，引用《汉书．郦食其传》作结：“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

解决基本生存需要，是生活所依；同桌饮食交流，既满足原始生理需要，亦表现人际关系。许鞍华对小人物、对家庭、对人情的描述，很大程度上正是反映在她作品的饮食场景中。

【注1】小津安二郎（1903年12月12日－1963年12月12日），日本知名导演，生于东京都深川。1923年进入松竹映画的蒲田摄影所当摄影助理，在1927年正式升格为导演。早期他广泛的拍摄各类影片，其中又以青春喜剧类居多。战后则主力于以一般庶民日常生活为主的小市民电影，尤其以《晚春》、《东京物语》为他一生中的代表作。此外他以低视角仰视拍摄方式独树一格，也成为后来导演的效法学习对象。

【注2】克里斯汀·汤普森（Kristin Thompson）（生于1950年）是**电影理论家和作家，其研究兴趣包括对电影进行严格的形式分析，电影风格的历史以及类似于艺术电影的流派“ 优质电视 ” 。她在1980年代撰写了两本学术著作，其中使用了一种称为新形式主义的分析技术。同时，她与丈夫大卫·博德威尔（David Bordwell）合着了两本电影研究教科书。

【注3】大卫·博德威尔（David Bordwell）生于1947年7月23日是**电影理论家和膜历史学家。自1974年从爱荷华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以来，他撰写了超过15部关于电影的书，其中包括《虚构电影的叙事》（1985年），《小津和电影诗学》（1988年），《有意义》（1989年），?和电影风格史（1997）。

【注4】邝保威，九十年代初毕业于香港浸会大学传理学院，主修电影。曾任专业社工，并一直研究许鞍华的创作轨迹，除编辑及出版《许鞍华说许鞍华》之外，更担任《千言万语》剧本顾问。

【注5】《小津安二郎的餐桌》唯电影与美食不可辜负。跟随小津安二郎一起体会日本市井风味 [日] 贵田庄 著，陈芳芳 译 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5月1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