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经典作品(席慕蓉经典作品《青春》原文)

席慕蓉:也许要到我有一天老了的时候,翻开这两本日记,该怎样好笑呢?

席慕蓉油画《月光下的白马》,1993年


在1959年1月的一篇日记中,青春时代的席慕蓉写下了她对“回乡”的渴望,在当时,她觉得自己是流落在外的蒙古人,而台湾是她流落在外时收留她的土地。这种“乡愁”中没有记忆,却又如同记忆一样深刻,在席慕蓉一生的创作中,这些有关成长、身份、故乡以及文化的思索从未停止。


整整三十年前,已过四十的席慕蓉终于达成了“回乡”心愿,初次踏上蒙古高原。对于此次邂逅,她曾如此写到:“在‘故乡’这座课堂里,我既没有学籍也没有课本,只能是个迟来的旁听生,只能在最边远的位置上静静张望。”如今,席慕蓉的原乡书写还在继续。在最新作品《我给记忆命名》中,她以日记的形式追忆自己的成长经历,重新梳理了人生中重要的人和事,包括她在绘画本业上的困惑与拼搏,对诗的痴迷与信仰,以及对原乡的思念与牵挂。透过一位作家的一生,读者也可以一窥过去的时代,了解一段特殊记忆中的历史。(撰文 | 陈佳靖)

席慕蓉:也许要到我有一天老了的时候,翻开这两本日记,该怎样好笑呢?

《我给记忆命名》(节选)


文 | 席慕蓉


一九五九年一月一日


台北


仿佛一九五八年这几个字还很生疏,写本子常常写成一九五七,没想到一九五八也过了!


常常还想自己是小孩,今年可不能再这样了。


还记得初二时的寒假,张老师送了我一本日记,那时还在头一页写什么“长大了”,啊!天啊!现在想起来那时多么幼稚,也许要到我有一天老了的时候,翻开这两本日记,该怎样好笑呢?


一九五九年一月二十九日


台北


廿七号休业式我并没有参加,在寝室里整理东西,怎么那么乱啊!不知道从何着手,结果还是下午爸爸来接我时才再帮我弄好的。


回家两天,一切周遭的事物都是干净清爽的,我又开始想写日记了。


我常常反省,我太爱幻想了,有的时候就很容易对现实不满。其实我真该觉得幸福,我们没有任何可埋怨的事啊。


我承认我是个愚昧的人,我不配享受人间真正灵性的安静,我常常渴求爱,希望听到别人对我的赞美,我喜欢热闹,我爱出风头,我常常做白日梦,也许有一天我真的可以出国读书,也许我有一天回家了,回到我明驼瀚海的故乡,我眼看着蒙古的一切在面前兴旺起来,我站在高高的山岗上,向成吉思汗我伟大的祖先致敬,愿先祖英灵佑我,到那时,我便没有愁意了,我的“终身之忧”已获得解脱,我已经不会有缺陷了,我才有资格享受回忆中所含的欢乐。


啊!我为什么思潮那样紊乱呢?


一九五九年六月二日


台北


昨天一天昏昏沉沉,今天第三第四节回家,妈一个人在家,舒舒服服地等弟弟回来,吃完中饭,爸回来了,骂了我一顿,不及格,他说:“本来人人都夸你好,而且都传到屏东去了,说你在北师挣下了好名声,蒙古学生品学兼优,到今天如果不及格破坏了一切,不许你这样,你毕业考不能再给我考坏了。”


唉,我恶梦初醒,一切都不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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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蓉六十年前的日记本


一九六四年九月七日


印度洋


而此刻,我已在印度洋上了,船开航已八天了。母亲的泪,姥姥的叮咛,在基隆码头上,父亲远远摇着的那把红伞,和我在船栏干上止不住的哭泣,是我儿时的终了。离开家,我已开始成长,成长中的心灵是不许流泪的。


我已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生活圈子将日益扩张,这一艘船仅仅是一个世界的雏形,我已为这人种展览会感到目眩神迷,真进入了那广大无边的世界中时,我将会懂得多少东西?


在船上的生活很愉快,似乎不太让人觉得这是真正地离开家了,可是,当我今早坐在甲板上,望着印度洋上汹涌的巨浪,冒着白头的浪,心中却回到北投长春路的时候,好像有人在耳旁告诉我,你离开那里很远了……


是的,什么时候能再见呢?一切关于长春路的记忆竟那样清晰,“你可记得春花路初相遇?”往事难忘,往事难忘。


在成长中的心灵是不许流泪的,也许只是耳旁的音乐感染了我罢了,我应该面对着阳光欢笑,美丽的天空,美丽的欧洲,我正横过大洋向欧洲去读书,美梦成真……


可是,这天早上,我一直在想,长春路上的晨雾正散开,那棵在盘亭旁的大树,该和我家的大树一样,发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清香,太阳出来的时候,妈妈在做什么呢?爸爸在做什么呢?弟弟和妹妹又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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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蓉少年时,1958年夏,台北圆山


一九六五年七月十二日


瑞士Fribourg


好像,很不可能的,我能坐在这里。瑞士,去年曾梦见,今年竟能走在这梦中的蓝天下。山河妩媚,温柔庄严,而我心在这一刹那无所牵挂,这一个月的法文文法学习,应该好好努力。


可是,又还是有所牵挂的,我亲爱的家人,我爱你们,我想你们,什么时候能再相见?


等再见面,等再见面,等到彼此再相见……


一九六六年二月四日


布鲁塞尔


画展的开幕式定在今天傍晚六点,我虽然算是准时赶到,但是许多朋友和同学早就到场了,真不好意思。陈雄飞先生来为我的画展致词,他的朋友卢森堡驻比利时的Dumont大使和夫人也来了,他们夫妇都喜欢画廊中间那张大画。Léon Devos教授笑着向我道贺,我心里明白他是促成这次画展的推荐者,是我的贵人,但是班上同学都在场,我只能向他鞠躬道谢,就不多说话了。


画廊的女主人告诉我,《晚报》(Le Soir)的艺评家Paul Caso先生稍早已经先来看过了,叫我到时候看他的评论,另外有几家报纸的艺评家也会过来。


这一阵子是有点混乱。今天从宿舍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打扮好了,却被安妮叫住,一定要帮我把头发重新梳整,时间因此急迫,我只能这样出门。其实并不喜欢这种不很自然的发型,可是也来不及了,心里只能怪自己为什么这么糊涂和软弱。


不过,进了画廊,看见昨天辛苦布置好的画展,满心的闷气都全部消散了。


席慕蓉啊席慕蓉,你今天就是披头散发进来,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了。人家要看的是你的画,不是你的头发。


这一整个画廊的作品,才是今天的主角。


班上的同学差不多都来了。安得烈、大卫、宝拉、昂端,还有玛丽亚,都热烈地和我拥抱,说想不到我是班上第一个开个人画展的学生,还没毕业就有画廊正式邀请,多好!


是啊!是啊!还生什么头发的闷气呢?


要好好珍惜,要深深感谢吧。


鲁汶的同学也都来了,刘海北在帮我招待,看他指着画东讲西讲的,好像很懂,很投入,我心里不禁暗笑……


现在要先给爸爸妈妈写信,他们的女儿真的在欧洲开画展了。要好好向他们细说今天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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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格蒙画廊个展,1966年,布鲁塞尔,比利时《晚报》摄


二○一一年十二月十三日


昨晚住进台东公教会馆。今天下楼早餐时,从餐厅窗口望出去,下着细雨,一对母女正横过空寂的广场。女儿大概是小学低年级的年龄,背着个彩色大书包,打着一把成人用的大雨伞,和她小小的身体极不相称,紧跟在母亲身后,费力地迈着步子。母亲身材瘦削,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外衣,深色长裙,也打着一把碎花伞,这天早上似乎是有心事,自顾往前疾走,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看女儿一眼,甚至到要过马路时,也没停下来牵孩子的手。(是什么样的生活负担让她如此心焦?)


我猜测着那个母亲的心情,又有点替那个幼小且狼狈的孩子担心,要多么辛苦多么努力,又要多久才会长大呢?


忽然想起了前几年听到的一段说话。


那是二○○六年十月三十日的晚上,在北二女初中同学毕业五十年的金庆晚会里,我们当年美术课的杨蒙中老师也来了,大家恭请如今已经八十多岁的老师和我们说几句话。


杨老师笑着站起来对全场的同学说:


“我从前看你们,都是这么小的女娃娃,将来要去读多少书,要多努力多辛苦才可能会达到愿望。真是替你们担心,替你们捏把冷汗啊!”


其实,杨老师有所不知,在北二女初中的那两年,才是我求学生涯中最狼狈和最辛苦的两年。


只因为生在乱世,从幼年时就跟着父母到处迁徙,重庆、南京、上海、广州,可说没好好上过小学。一九四九年到了香港,好不容易地混了一两年,功课终于跟上了,广东话朗朗上口,同学也混熟了,甚至还能有几个“死党”。高高兴兴地读完初一,却忽然又要搬到台湾来了。


插班进入初二,我的噩梦再度来临。香港的中文中学初一没有代数课,台湾的中学却已整整教了一年。把我放进这样一个班级里,在香港五年慢慢培养出来的自信和自尊,可说是荡然无存。


幸好还有巢静老师的国文课和杨蒙中老师的美术课。在那段难熬的岁月里,这两门课的课堂,可说是我彷徨灵魂的栖身之所。


那时,我知道杨老师喜欢我。日记里还记着,美术课时,他怎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夸我。有时在校园里遇到老师,他会侧着头打量我一会儿,再骑车走开。那时我害羞又懵懂,不敢和他说话,却是要等到过了整整五十年之后,才能够真正明白了一位老师的心。


原来,一班又一班地教过来,总有几个学生是自己特别注意的,或者感受到了她们在学习时的热情。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在心里特别替她们担忧吧。前面的路还这么长,这些女娃娃们,在斜风细雨的人生里,要怎么去努力迈步呢?


从初中二年级走到今天,几乎也可以说是接近一生了。在这几十年间,我的步子走得很慢,没什么出色的成绩,唯一可以让老师或者让自己觉得安慰的,就是学习的热情至今还在,还没有离开。


想在台东美术馆办这一场画展,最初也就是极为单纯的热情而已。


去年到台东大学演讲,和锦忠一起过来参观艺术家的漂流木创作之时,就喜欢上这个展场的空间了,很心动。


漂流木的创作成品很美,但展场的光线与墙面的微妙互动更动人。好想试着把自己的画挂上去。在锦忠的鼓励和催促之下,递表申请,想不到很快就有了回应,然后这计划就慢慢成形了。


锦忠年少时曾是我的学生。后来去了意大利与西班牙,专修雕塑。得了米兰艺术学院的硕士和西班牙塞维利亚大学的艺术博士学位回来,如今已是台东大学美术产业学系的教授。看我反反复复,对这个计划有时有点犹疑甚至害怕,反倒是他来鼓励我了。


好吧,既然热情还在,那么就试着来办个展览吧。


二○一二年三月二十三日


早上五点多钟就被鸟叫声唤醒。不过昨天晚上是九点多就上床了的,所以也无妨。


我的房间,从窗前就可以观赏日出前的云气变幻。书桌的方向是面向东方吧,整座都兰山下应该就是卑南溪了。开始只是一株槟榔树后那一点点的白色云气,然后逐渐弥漫到左方和右方,变成一层薄纱似的云雾,这些云雾,是不是在午后就要上升到山峦之上的那条白围巾的先期作业呢?


今天去了史前博物馆。一个人从中午一直转到下午四点多,还意犹未尽。


看到许多动人的名词:“海相化石”“海漂植物”,还有“孑遗动物”,几乎就已经是一首诗了。


名称、实体、时间、事件,似乎都已包含于其中,呼之欲出,并且毫发无伤。


我是在逃避画展的压力吗?为什么这么想写这一首诗?仿佛是一种诱惑,一直在重复念着这几个名词。


写吧。不管能否达其意、尽其言,就开始写吧。此刻有整整一座都兰山,整整一条卑南溪在陪着我呢,是多么好的时光啊!


在花东纵谷间一个清香的春日夜晚,在一张陌生的书桌前,把桌灯打开,把我的稿纸和笔拿出来,让我把一切都放下,全心全意地开始写一首诗吧,好吗?


二○一二年七月三日


诱惑怎么那么多?


刚婉拒了香港光华中心还有香港书展的邀约,又挡不住瑞士卢加诺(Lugano)的第十六届“夏日诗歌节”的诱惑。高高兴兴地去跑了一圈回来。(还顺道去了布鲁塞尔与巴黎。)


现在,又要准备去内蒙古的阿鲁科尔沁了。主要是可以重访我们林丹可汗的白城,诱惑太大了,怎么办?


虽说绝大部分的油画,都早已画好了,而且前几年的作品,没展出过的,也可备用。但是我最想画的那两幅大画还没动笔,来得及吗?


不能再犯错了吧?


记得是十几年前,在台北一个画廊举行个展。原本野心很大,可是展出的时候,想要画的那几张都没画成,虽然墙上也都挂满了,我心里还是觉得很愧疚。就向几位来参观的好朋友道歉,我说:


“对不起。这次画展不算。”


想不到,站在身旁的云霞当时就转过脸来质问我:


“上次画展,你就说不算,等了两三年,这次你又说不算。请问,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算呢?”


我整个人被惊吓住了。原来,上次的我,也是如此吗?我那自认只是来不及画出来的画,到底是我力所能及,只差一点时间一点努力就可以实现的理想?还是我根本力有不逮,永远都不可能达到的幻梦?


或许,一直以此责怪自己的所谓“不够认真”“不够努力”,其实并非真相。


真相藏在一个密闭的洞穴里,我从来不敢去试着打开它。


在创作这条长路上,一个人到底是具有自知之明比较好,还是没有自知之明比较好?


可是,就这样懵懂甚至逃避般地过了一生,是多么可惜的事!


无论如何,不能再犯错了吧。

席慕蓉:也许要到我有一天老了的时候,翻开这两本日记,该怎样好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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