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刷了904多久能住,涉毒“红处方”
2020年11月2日,904医院常州院区。新京报记者 张宇轩 摄
两名来自山东的癌症病人
事情要追溯到两年前。2018年4月,一个操着山东口音的农民杨作青,到904医院常州院区普外科就诊。时任普外科主任汪晟(化名)回忆,杨作青是食管癌晚期术后患者,就诊时还拿着此前在北京一家医院的诊疗材料。他给杨作青做过检查,包括检视了此前手术的伤疤,确定 “材料是真的,病人也是真的”。
据判决书,杨作青已年近六十,山东人,文盲。中国庭审公开网上的此案庭审录像中,他站在被告席上,身形枯槁,又黑又瘦,讲话也不利索,审判长向他发问时,他用一口方言结结巴巴地回了一句“知不道”。
对于这样一个老农来说,他的这次异地就诊经历显得颇为奇特。据杨作青当庭供述,一个叫“索儿”的人此前通过电话联系到他,确认他是癌症晚期病人后,表示要带他去常州看病,一路上管吃管住,连看病的钱都管,甚至“还给买了衣裳”。这样的“好事”杨作青自然没有拒绝,于是就乘上火车,踏上前往江苏常州的旅程。
汪晟回忆,杨作青来医院时有一个戴着墨镜的人陪同,后来警方找他确认嫌疑犯身份时他才知道,此人就是杨作青口中的“索儿”——毒贩仇加索。
就诊后,杨作青被收治住院,住院医林某成了他的管床医生。汪晟回忆,杨作青在病房一直喊痛,“天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他说痛啊,难过啊。”考虑到杨作青食管癌开完刀,确实会有肋间神经痛、癌痛等情况,普外科为杨作青开具了盐酸二氢埃托啡舌下片,用于止痛治疗。
2020年8月19日,一审庭审中,杨作青向法庭供诉自己套购药品的经过。图片来源:中国庭审公开网庭审录像截图。
至于普外科为何仍然选择盐酸二氢埃托啡舌下片来给杨作青镇痛,主任汪晟的解释是,病人称自己以前就吃这个药,吃别的药不管用,“当时也没有多想。”
实际上,当时904医院常州院区也没有盐酸二氢埃托啡。普外科打了批件,层层审批到院长后,药剂科购进了这种药。
5个月后,2018年9月,另一位来自山东的农民刘广聚来到904医院常州院区。几乎是同样的套路,刘广聚也是被仇加索和另一名在逃嫌疑犯王存辉以“免费看病”为诱饵,带到了常州。据刘广聚当庭供述,“我在家的时候,王存辉找我,给看病,给两个钱儿,我有病,啥也不能干,当时就去了。”王存辉对他管吃管住,先后一共给过他8400元钱。
作为一名贲门癌术后患者,刘广聚在普外科就诊后住进医院。汪晟说,刘广聚的病情“比之前那个(杨作青)要严重得多,躺在床上一个劲喊疼。我看了术后伤口,是真的病人”。和杨作青一样,刘广聚也使用盐酸二氢埃托啡舌下片进行镇痛治疗。
2020年8月19日,刘广聚在一审法庭上。图片来源:中国庭审公开网庭审录像截图。
开药程序混乱,用药剂量过大
据一审判决书,医院处方笺显示,林某曾多次为杨作青、刘广聚开具盐酸二氢埃托啡舌下片。
林某在供述中称,按照杨作青带着的其他医院的出院小结,是汪晟吩咐他使用盐酸二氢埃托啡舌下片给病人进行止痛治疗。而自己作为住院医,并不具备开红处方的处方权,“我就是底下的小医生,写字这种事情肯定不可能主任亲自去写……就是由我在上面写字,然后交给主任签字就可以了”。
对于是不是自己让林某使用的这种药,汪晟未做正面回应,但他承认,“我们医院只有主治(及以上)医生才有麻醉处方权的,需要我在上面加签一个。”“林某他开处方,拿到我这边审签,然后护士去拿药。”
一名当时也在普外科工作的医生陈池(化名)告诉新京报记者,他们不具备红处方权限的医生是不能决定开这种药的。但究竟是不是汪晟决定的,陈池未给予明确答复。
在林某家属提供给新京报记者的一段录音中,904医院常州院区的一名汪姓副院长在案发后与林某家属的沟通中表示,无开具红处方资格的林某在红处方开具的过程中“不是一个多大的违规”。
一位肿瘤学权威专家向新京报记者表示,在临床上,确实存在下级医生起草处方、有资格的上级医生签字的情况,但上级医生必须做到切实审核,对病人的病情做出详细的诊断,确定癌症发展程度、疼痛发展程度、疼痛来源,据此选择所要开具的药品种类、剂量、给药方式、给药时间等。
除了红处方的开具流程,药品剂量也出现了问题。
据一审判决书,涉案的盐酸二氢埃托啡舌下片由北京华素制药有限公司制造,规格为每片20微克。药品说明书显示,“(该药)允许使用的最大剂量一般为60微克(3片),一日180微克(9片),连续用药不得超过三天。”
然而,医院处方笺显示,从2018年4月杨作青住院后的约6个月内,林某共为杨作青开具了该舌下片2521片。平均每天约14片。据林某当庭供述,该药品的用量在初期甚至一度高达每天20片。
在一段林某家人提供的汪晟与林某辩护律师的谈话录音中,汪晟向律师讲起当时的情况,杨作青入院后一直喊痛,初期的治疗方案中的确给他使用了超大剂量,也考虑过降低剂量,但病人不接受。考虑到病人已经是癌症晚期,出于“临终关怀”的目的,权衡之下,只得开具出这一系列超大剂量的红处方,持续了两三个月。
上述肿瘤学专家表示,病人大闹不应该是医生屈从或轻信的理由。正确的剂量使用方式应该是世界卫生组织倡导的癌痛三阶梯止痛法——对病人的疼痛进行评估,确定疼痛量级,使用药品时从小剂量开始,逐次提升剂量,以确定病人适宜使用的剂量。
几个月后,904医院常州院区的药剂科发现了药品使用剂量的异常。一审判决书中药剂科工作人员黄家富的证词显示,药剂科曾经在当年八九月份的时候发现该药超剂量使用,医院采取了紧急措施,限制了该药单处方用量不得超过9片。
到了当年9月刘广聚入院时,该药用量的确降了下来。处方笺显示,刘广聚入院5个月内,医院为其开出的盐酸二氢埃托啡舌下片平均每天约8.5片。但为时已晚,截至药剂科发现时,医院已经开出去该药超过2000片。而截至案发,二人更是共计开出该药超过4500片。
2020年11月3日,904医院常州院区住院部中心药房墙上的工作制度。新京报记者 张宇轩 摄
“纸面住院”期间药品仍在开出
“红处方”开出的药品,并非都进了癌症病人之口。
杨作青供述,他一共只在住院之初的两天吃过共计8片盐酸二氢埃托啡舌下片,而剩余的药“他(仇加索)一直收着……我也闹不清是咋回事。”
除了被仇加索带走不知去向的盐酸二氢埃托啡舌下片,就连杨作青自己也很快从医生的视线里消失了。杨作青供述,住院一周后,他就被仇加索安排出去住了招待所。此后,他在老家和常州医院院外一处出租房辗转,再也没回到医院。
刘广聚的住院经历与杨作青几乎如出一辙。刘广聚供述,他前后在医院内住院时间只有25天,王存辉就让他回家了。住院期间开给他的盐酸二氢埃托啡舌下片都被王存辉悉数收走。
虽然人早已不在医院住院,但护士周红的证词显示,两人“住院手续还在医院里。”据一审判决书,杨作青前后共办理过5次住院,刘广聚也办理过不止一次。
之所以二人要在手续上保持“住院”的状态,是因为原卫生部、原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下发的多份文件都曾明确规定,盐酸二氢埃托啡仅限住院病人使用,不得开给门诊病人。
在病人的多次“住院”中,904医院常州院区的管理显示出“宽松”的一面。护士章彦萍在证词中称,杨作青的5次住院中,只有前两次在院内出现过,其余3次住院时本人就没有到场;她给刘广聚办理过2次出院和1次住院,但“没见过刘广聚这个人”。
刘广聚更是在法庭上直陈,“医院管理特别松,林某医生没有见过我,入院出院都不用(本人)来办,都随便办。”
这期间,原本只能在院内使用的管制药物被持续开出。处方笺显示,开给杨作青的盐酸二氢埃托啡一直持续到其首次住院的10个月后,即2019年2月28日案发。刘广聚的处方也开到其首次住院的5个月后案发。
林某提到,他在病程记录中写明了“(病人)未在病房”,汪晟也签了字,但这种情况依然继续下去。判决书上,证人徐松梅护士长的证词显示,她发现病人不在医院住院治疗时,曾让护士向医生反映过情况,但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
汪晟在电话中向新京报记者表示,“(原则上)病人不住院都是要写请假条的,(但)其实也没这么严格的”。在判决书的证词中,他承认,病人出现实际未住院仍能开药的情况,是自己“管理不严造成的”。
北京一家戒毒医院主任医师徐杰表示,在住院管理工作中,原则上不允许病人在办理了住院手续的情况下长期离院“挂床”,但在现实中,也存在有医院允许病人短时间离院的情况,但是不会允许超过24小时。而且,像盐酸二氢埃托啡这类药品在使用过程中应严格监管,他所在医院要求护士严格遵循“发药到手、服药到口、咽下再走”。
2020年11月2日,904医院常州院区门诊部2楼,普外科诊室。新京报记者 张宇轩 摄
魏氏姐妹冒充“女儿”代领药品
杨作青、刘广聚不在医院住院期间,药品绝大多数时间由他人代领。
事实上,这两名所谓的“女儿”姓魏,此前与杨作青并不相识。“大女儿”真名魏风婷,据一审判决书,魏风婷在2018年夏天认识了仇加索,后经其介绍又结识了王存辉。她受王存辉的请求,去904医院常州院区替癌症病人取药,“共取了一百片左右,没得到什么好处,王存辉只是给了1000元左右的路费”,于是她“就不想帮了”,把这份工作转让了出去。但是在判决书的辨认笔录中,杨作青辨认出她曾与仇加索住同一房间,二人关系似乎并不寻常。
这份工作转让给了她的姐姐魏霞,也就是杨作青的“小女儿”。魏霞在法庭上供述,自己是2018年底从魏风婷手中接过这份取药的“工作”,“当时没有多想,又是俺妹妹,一看是那种大医院”,再加上魏风婷承诺每天给200元作为报酬,于是便欣然前往。
两名“女儿”代领药物很顺利。护士刘娟在证词中称,“病人不在给家属很正常。”护士长徐松梅表示,领取盐酸二氢埃托啡舌下片时,“他们的亲属不签字”。
汪晟承认领药环节上,院内管理缺位,“她说我是他(杨作青)女儿,我们又不去查女儿身份证,最多是看病人的身份证嘛”。
对于取药人魏霞而言,这份“工作”或许因医院内疏于审核而轻松一些,但真正的压力还是来自于她的“雇主”。
据其供述,取了几次药后,她因家中有事,想“辞职”回去照顾孩子。但仇加索很快打来电话,称魏霞代取的药品是“违禁药品”,如果她再推辞,仇加索将举报魏氏姐妹。在这种威胁加哄骗之下,只有初中文化的魏霞只得继续从医院代领药品。直到魏霞案发被捕,曾许诺给她的报酬仍杳无音讯。
2020年8月19日,一审庭审中,曾冒充杨作青女儿代领药品的魏霞坐在被告席上。图片来源:中国庭审公开网庭审录像截图。
据判决书,2019年2月起,河南省台前县警方发现线索后,先后将魏霞、杨作青、刘广聚、林某等人抓捕,仇加索、王存辉两人在逃。
林某表示,自己并不知晓杨作青、刘广聚等人是贩毒分子,在整个过程中也没有从这些人身上获得过任何经济利益,而且自己没有盐酸二氢埃托啡舌下片的处方权,杨作青、刘广聚的治疗方案也不是自己制定和实施的,因而是无罪的。
对于整件事情,汪晟将其归咎于医疗行为中的监管不力,从而被不法分子利用漏洞,使用套路蒙骗了医院和医生。汪晟说,他曾问过林某,“你有没拿过好处啊,(林某说)没有”。
陈池在与林某家人的通话中表示,就自己对林某的了解,“他绝对不会为了钱去做这个事情”,更“不存在‘明知’这一说,我们科室也没有人‘明知’,否则就不会有这个事情。”
目前,林某已提起上诉。
案发后,904医院常州院区掀起了一场“整改”。汪晟也遭到了处理,离开医院,目前待业在家。“我这一年来也不好过,大会小会批。(要没这个事情)我最起码还能干十年。”
2020年8月19日,该案一审开庭。图片来源:中国庭审公开网庭审录像截图。
新京报记者 张宇轩 常州报道
编辑 王婧祎 校对 李项玲
来源:新京报
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等内容,请联系我们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