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臭是哪个臭,怀念麦客

每年等到“六一节”一过,所有要赶场的麦客都纷紛出动了。

每年到这时候,宁夏、固原、平凉一带的麦客来得最早。那些戴着白帽子,背着铺盖卷和麦镰架子的宁夏客,一整车一整车地往南拉,他们是远路客,大都要赶过了西安,到周至、户县一带搭上场,再掉头慢慢地往回赶。得麦子收到乾县、永寿一带,他们也累的够呛,钱也挣得几七几八了,便买一张车票,上长武、回甘肃宁夏。也有一部分麦客继续往北赶场。一路割麦,一路往北赶。

怀念麦客

次之是长武、彬县一带的麦客,他们大多都不往远处赶,最远走到扶风。大多数在乾县周围赶场。所以,这竺赶场人都不拿棉袄,羊皮袄之类的东西,年纪大一些的也只背个化肥袋子,里面装一小褥子和换洗衣服。再则,这一带的麦客有两种:一种为步兵,一种为骑兵。步兵者,只带简单的行李和兵器;有的干脆不带兵器,下去在乾县城买一个便是。买张昴贵的车票,连人带行李塞中山那人肉挤人肉的长途班车,一路摇晃着南下。骑兵者,便是骑自行车的那一类。骑自行车,一来可以节省车费,二来到了麦场,搭出去了,跟上掌柜的,一抬腿骑上车子,本来说只有三里远,你就一口气蹬着车跑上六里才到家。割完麦往回走的时候也能快些。

所以,每逢此时,西兰路上行人车辆络绎不绝;“骑兵”的队伍很庞大,路边一歇气,黑压压一长串,恰似当年日本人的自行车队。“步兵”的车辆每到一站停车,没有下的,只有上的_这时别想着有人下,因为一车都是麦客。车还没停稳,底下就呼啦一下子围过来几十号人,有的问票价,有的问司机底下的场价如何?这时售票員和司机齐合声喊:快上车,今天场价好啊,三十五,快点上,早下去了,还能收一亩麦子…

于是车下的人也不问票价了,只闷头往上拥,也不管车里挤下挤不下,这下乐得售票员手舞足蹈。推一推这个身子,拍一拍那个肩膀,在一阵“哎呀”“哎唷”声中,又多了七八张“大团结”。

北山客就是在这“热闹非凡”中挤上车的。他勉強取下了背在背上的行李袋和木镰架儿,又碰得左右的同行们喊声不断,一阵脸红耳热的道歉之后,掏出一张“大团结”给了售票员。

“好,好!”售票员满面春風,笑容可掬:票价是涨了,不过你今天下去还能出一场,饭吃了,车费也挣回来了…

他只好笑笑,车里的同行们也都笑了。

一路颠颠簸簸,昏昏沉沉,终于到了乾县城。在一阵拥挤中,跌跌撞撞下了车。北山客随着人流浸无目的地走着。走到一处地方,只见店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十字路中间的安全岛上,所有的树荫下、房檐下,横七竖八,躺着的,卧着的,坐着的,站着的,全是“麦客”!

啊,“麦客”,说得文雅些,就是赶场人!比较通俗口语化和含有一种什么意思的说法,便是麦客。有句古话:麦客你甭犟,牛圈就是你的炕。麦客人多,人杂,虽然都同样背个麦镰架,但你不知我的底细,我不知他的来龙去脉;麦客中三教九流,黑道白道,各色人等都有。北山客急切地想知道今天的场价是多少,是不是售票员所说的“三十五”?正好,有几个掌柜的来叫客,他们正跟几位宁夏客讨价还价:

宁夏客:四十。

掌柜:七块。

宁夏客:早上不是说三十五的镰价嘛?

掌柜:早上是五块,这一程还高了呢。你看,麦还没大开,麦客一批一批地来,价能上去吗?

“唉!”,宁夏客丧气地叹了一口气,好像一只充满气的气球被戳了一刀,一下子瘪了。

“七块,去不去?”掌柜地一个劲地催。

“不去!”宁夏家客握了握拳头,似乎下了一次决心,咬了牙大声说说:连手(联手)们,镰价太低,我们都不出场!谁也不准出场!他举起手,挥舞着镰刀。他说的“连手(联手)们”指的是所有麦客,相当于“同志们”。

“客人,你不去就算了,还想挡场?!”经验丰富的掌柜鄙夷地笑了,撇了嘴说:你挡得了我吗?还挡场?你能做啥?有几把刷子…

宁夏客顿时涨红了脸,一手提了麦镰架,一手不断地摆动着:不去,不去!掉头钻进了人群。北山客的心也凉了。一亩地的麦子,二百十平方步,一步值多钱?但是,口袋里仅有的一张大团结给了售票员,肚子里两个蒸馍也快消化完了,所以,只好“混饭”吧_混饭,这是麦客在场价低时,而又不得不出场的说法。

于是,他对老者说:掌柜的,七块钱能不能再加些,我去割…这时,还有好几位准备混饭的麦客也围上来,跃躍欲試。老者看了看周围,说:不加!就这价,谁愿意去就去,不去拉倒!

“掌柜的”一脸的庄严肃穆,胜券在握。这时一位甘肃客一把拉起老者的手:掌柜的,七块钱,我去,保证给你收得嫽嫽地…“掌柜的”没再说什么,任甘肃客拉着出了麦场。后面几位想去的都垂头丧气地坐在了地上。

北山客一肚子懊丧,眼看到了嘴边的一顿饭菜就这样让人给夺去了!麦客,割开麦了米山面岭,丢开镰把立马就是年谨!这是祖辈赶场人总结出来的“名言”。

天,是彻底阴了。当一朵云块挡住仅有的一块蓝天的时候,几乎所有的麦客都绝望了。一个个背靠着屋檐下的砖墙,有气无力地“唉”了一声。此时,北山客就是七毛钱一亩的价钱想给人收麦也不可能了。眼看天就要下雨了,云层低得挨着了街上的楼顶。哪里还再有掌柜的叫麦客?他只好背着行李到处转悠,想在雨来临之前找一个能避雨的地方,然而,城中所有的房檐台,所有能避雨的地方都挤满了麦客。看样子,偌大的一座城市,尽管有很多房檐台,但还是满足不了赶场人的需要。

城里没有立锥之地,只好出城,漫无目的地走。前面竞然又是一座小镇!北山客左顾右盼了好一阵,看见一座舞台,不禁心里一阵狂喜,大步向舞台走去。

进了舞台,方知此处早已人满为患!好不容易见缝插脚,到墙角处打开袋子,取出小褥子往地上一铺,头枕麦镰架,躺了下来。

舞台中的“连手”们头靠着头,脚挨着脚,大都睡着,靠墙的几位坐着抽烟。舞台里一片乌烟瘴氣:脚臭味,汗味、烟味,各种千奇百怪的气咪熏得人直想呕吐,但还不能出去,外面这时正下起了雨,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地下着。北山客掩了口鼻,闭上眼睛硬睡:反还没钱吃饭,包里几个蒸馍计划饿得实在不行了再吃。不远处几位赤面红须的固原客正在高谈阔论,声声入耳:

户县场价高,前几天在户县,割一亩麦最低价也十八拐(块)钱呢。他们把块读成拐,那方言口语硬生生的。固原客最后又谝到当年低标准那阵子,他们几个人如何“挡场”,七个人挡住了三百余人的“英雄事迹”。最近在户县如何割了三亩地而令掌柜的开四亩地钱的典型事例。直谝得天皆地暗,日月无光;而那小雨却洋洋洒洒,下得悠然自得。舞台外房檐水滴得叮叮咚咚,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北山客便在这此时有声胜无声中昏然入睡了。

到了半夜,北山客朦胧中感觉似乎被人踢了一脚!起初以为是哪个“连手”要出去解手,便蜷了蜷腿,翻身向一边睡了,可是,紧接着屁股上又挨了一脚,不由得“呀”地叫了一声。这时,早有一把冰凉的金属物件按在脸上!吓得他张大嘴,就是不敢出声,身上从头到脚打了个冷颤,差一点没尿到裤裆。

“你!你们,想干什么?”

“小点声!钱呢?”眼前是两只寒气逼人的眼晴。北山客一下子明白:遇上“长毛”了!心里反倒冷静下来_身上没钱,心里反倒不慌了。

“把钱拿出来!”眼前这“哥们”用头巾将脸包得掩掩实实,只露出一双贼亮,露着凶光的眼晴。

“钱在麦杆穿着,还没取下来呢。”既然无钱,北山客何妨幽上一默。

“叫你贫干”那金属物在北山客手上轻轻一划,疼得他喊了起来:小偷!霎時,舞台上的麦客呼地一下都坐了起来,齐声喊:打!

蒙面人急速外逃,这时,睡得最熟的几位固原客一跃而起,而毛贼已窜出舞台,不见了踪影。

贼赶跑了,好在并未丢失钱物。舞台中的麦客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一个个唏噓唉叹不止。这时,固原客人来到北山客跟前,打着了打火机,问道:伤着没有?娃娃。

北山容这才似乎清醒过来,才觉得手上一阵一阵地疼。忙说:不要紧,割破了一点皮。

固原客将打火机凑到他跟前,看了一下伤口,问道:有药吗?

“没有。”北山客回答。

“ 你赶场不拿药,割麦割破手咋弄?”固原客取出自巳的药粉给他敷上,包扎好,又问:是头一回赶场吧?

“嗯。”

固原客骂了一句“傻熊”,大家都回去各自睡了。

第二天,小雨转中雨,没停歇地下了一天。北山客没钱买饭,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舞台中的“有钱人”出出进进,将买来的锅盔、馒头推来让去的,你吃我吃。然而,此时和北山客一样的“穷人”也为不少,只差没在墙上画个饼子,然后再用舌头舔去…

到了中午,吃饱的“连手”们都睡着了;饿着肚子的睡不着,便一个个抽烟、胡吹浪谝。有的干脆放开喉咙唱秦腔,花儿,爬山调。这些曲子“花儿”的曲调婉转动听,唱的人大多也有歌唱的天赋,北山客被这风格迥异的曲子吸引得忘了饥饿,忘了疼痛…

第三天,天终于放晴了!所有的麦客都欢呼雀跃!天麻麻亮就扎绑好行李,等着出场。麦怕杏黄雨,这一场雨,加速了关中道麦子成熟的步伐。以固原客为首的十六位麦客站起来,一个个都拿着齐眉短棍,将舞台包围起来。当舞台里的麦客都诧异的当儿,固原老客抱拳向场中施上一礼,朗声说道:各位连手,各位朋友,谢天谢地,今日天放晴了,各位都饿了三天,想牛急于出场。但常言说:啥道门儿,就有个啥礼情儿!如果哪一位连手想低价出场,请先胜过在下十五位弟子再说!如果不能胜,则场价不到四十块,一律不准出场!”

“哦,有人挡场!”人群中一阵小声议论。

这时,固原老客先耍了一阵拳脚,接着便是弟子们一个个舞枪弄棒。舞了一阵,宁夏老客又向场中问道:众位连手里面还再有没有要挡场的,如果有,请出来较量,如果没有,今天低于四十块钱,我们不出场!

人群中顿时一片肃静,鸦雀无声。看样子再没什么“英雄好汉”了。北山客收拾好行李,手脘的伤本来也只割破点皮儿,加上固原老客的药粉也很灵验,今天好得也差不多,觉不着疼了。虽然肛子瘪得象跑完气的轮胎,但今天也鼓着一股劲,想赶个好场,谁料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北山客在人群中既害怕又好奇。待到天色大亮,已来了好几位掌柜,他们看到舞台上十几位赤面红须的壮士,知道其中必有玄机;上了舞台问道:客人们,你们谁是帮头?

场中一片静寂,这时,固原老客站了起来,一膛红须潇洒飘逸,朗声答道:我是帮头。是叫人吗?开个价吧!

“要多少?”老掌柜问道。

“四十二”固原老客说。“没那么高,今天最高能到二十吧”。老掌柜说的很委婉。

“掌柜的请另寻高明吧,我们今天每亩地低于四十不出场。”固原老客正色说道。

三十,你看得成?老掌柜加了价。

这时,场中有一人搭话道:三十块我去!

北山客寻声望去,搭话的是一位又疫又矮的老头子,肩上扛一根洋槐木短棍,棍上挑着行李,一件老羊皮袄翻搭在棍子上,真像挑着一头死羊。这老头看起来虽老,但一双眼睛烁烁有光,一手分开众人往出走,那手看起来似乎是轻轻一摆,但挨着的人大都东倒西歪了。他走路的步伐也很轻快,落地无声;挑着行李,分着众人从人群中走出来,竟然毫不费力!没有一丝半点拥挤的样子,飘一样也立在固原老客和老掌柜跟前。

“哎,连手,今天这儿是你作主还是我做主?”固原老客分明是恼怒了:请问连手是哪达人?

“各做各的主!”瘦小老头一口甘肃方言:我是武都人氏。要说做主,四十你做主,三十我做主,这还不明白吗?

瘦小的武都老客没有半点惧怕的意思,只是他的武都方言很难懂。“噢,咱们还是同路人呀,在下还望你暂且委屈一时,再等会儿吧。”固原老客说着向武都老客打拱施礼。谁知他这施礼的动作中隐藏着杀机!只见他两手往前一推,向武都老客的面门袭来!谁知武都老客早有防备,只见他双目圆睁,猫腰缩头,固原老客在他的头顶击空,惯性竟使固原老客整个身子向武都老客倒了过来!只见武都老客一只手按着肩上的洋槐棍,身子往旁边一闪,另一只手在固原老客后背一推,这固原老宕使如柳叶一般跌出三尺开外!

这时舞台上十五位回你客一齐扑了过来,兴见武都老竞抓住一个年轻后生的木棍,连人带棍一齐拉了过来,抬腿一脚,将后生踢下舞台。一手提了棍子对着一帮固原客一阵猛扫,十四位固原客煮一个也不熊近前!这时叫场的一帮掌柜早跑了出去,众麦客也趁着混乱大呼小叫,哭爹骂娘地四散跑了。

北山客随着众人跑出了舞台。舞台上十几位固原壮士一时胜不了武都老客,也都不敢恋战,赶忙扶了师傅就走。武都老客也并非实心要与固原客同室操戈,也甩了木棍,挑着行李,飞也似地跑出舞台,他的身法轻盈敏捷至极,眨眼功夫,已越过北山客和其他赶场人,专去追那叫人的掌柜。武都老客边跑边喊:掌柜的,别走,俺给你割麦去呢…

他的武都方言虽然听起来糊里糊涂,但北山客还是勉强听懂了他的意思。然而,那掌柜的还是没命地跑,也不敢回头望一下,眨眼间拐进一条胡同不见了。北山客走到武都老客跟前,开口叫道:老叔,找不见了,咱们另找掌柜吧。

武都老客笑咪咪地,说:找不见就不找了,你是没连手吧?跟我走,咱俩搭帮。

“ 那就太好啦!”北山客早巴不得这样,高兴地说:咱们先找个主家,弄饭吃吧。”

武都老客笑着应了一句:好的很么。

两人很快就找到了主家,今天场价果然不错!三十二。北山客和武都老客都满心欢喜,掌柜的也宽怀大度,只一句话:咱收黄田哩么,哪能计较价钱高低?

武都老客一直笑咪咪地,背一身行李健步如飞。到家了,两人自然是坐在门道里早已准备的小凳上。脸洗了,饭菜已端了上来。北山客闻着那热腾腾,香喷喷的饭香,肛子越发叫得响了。那裤带也似乎又长了一匝,什么都别说,开吃!

武都老客早已两碗稀饭,两个大馍下肚,北山客吃了两个馍,喝了一碗稀饭。掌柜的说:吃,好好吃,吃得饭,担得担!你吃不动就干不动!北山客却吃不下去,一边看着武都老客大嚼大咽。武都老客吃饱了,接过掌柜递过来的一包“金丝猴(平猴)”香烟,点上一根美美地吸上了,开口对掌柜说道:你家这二亩恐怕不够俺俩收,下午再给我们找几分地收吧。

掌柜哈哈一笑,说道:客人,你先收吧,我这麦子长得歪得很,每年都叫两个人,去年那两人收到天黑才收完呢…

上地,割麦,两人拉开趟子,武都老客前头放“要”,北山客在后面打捆,叫“拉趟子”。麦客收麦大都是这种割法;你追我赶,俩人联手,挣下钱也平分,所以,麦客相见,不州同志或同行,而叫“连手(联手)”。北山客是个年轻人,割麦技术一般,加上胳膊又受了点伤,更是赶不上武都老客。正午的太阳火一样炙烤着大地,北山客一低头,汗如雨下,迷了双腿,割了不到半趟子,就被武都老客甩下一大截。

只见武都老客在前面似乎不慌不急,不紧不慢地割着,他放的“要”粗细均匀又实在,不像有些麦客慌慌张张放“跑要”。他割过的麦茬低,也干净,而他拉的“趟子”比北山客的要宽一半。

北山客在后面越是急,越是割不快,弄得手忙脚乱,武都老客看离北山客远了,便坐下杂休息,给此山客讲怎样才鲑割的快、好、净。揽多宽才算一个标准趟子。

邻地里有几位甘肃客正割得热火朝天。也许是今天的场价好的缘故吧,他们竟不顾头顶的毒日头,似乎不觉得这将身子三折叠在一起的难受,一边赶趟儿,一边唱起歌谣来。

下午两点左右,北山客和武都老客已收过一亩多,直惊得掌柜目瞪口呆,看着又低又干净的麦茬,喜得直伸大拇指。

吃饭了,端来的是“酸汤烩面”。北山客这下可觉着饥了,而且又饥又渴!一气吃了两碗汤面,一碗凉面。又喝了一瓶啤酒,这下觉得吃饱了,喝胀了,跟财东家娃一样了!武都老客不喝啤酒,和掌柜抿了两杯老太白。

武都老客和北山客不但割完了掌柜的二亩多麦子,又割了邻家一亩多,今天战绩辉煌,总共收将近四亩地!掌柜心里高兴,多开了十元钱。

辞别主家,北山客和武都客芍了行李,向城中进发。公路上摊了麦子,借来回跑过的车辆免费碾压;这可苦了行路的麦客,顺着路边躲躲闪闪,艰难行进。武都老客走的并不比早上来时慢,在北山客看来,武都老客似乎比早上显得更有精头了,甚至有些英娑飒爽!他问:老叔,你早上为啥追着那个掌柜的不放?只见武都老客又恢復了他那笑咪咪的模样,讲了一段叫人可笑又可气的往事。

那个掌柜是武都老客去年的掌柜。去年这位掌柜叫人收麦,只叫一个人。恰好武都老客是个独行客,两人一说即成,那时场价高,割一亩麦四十;掌柜的不嫌价钱大,武都老客便脚步轻盈地跟掌柜走了。大约走出三四里地,掌柜指了一片麦地说:客人,这就是我的地,你先收着,我回家给你捉水拿烟。武都老客也不含糊,打家伙就割了起来,一个人连割带捆,一时干得兴起,不觉已到吃饭时候。左等右等不见掌柜的来,干脆咬咬呀,一鼓作气,一亩麦子已割完,又饥又渴,就是不见掌柜的来!

正在着急的时候,地头路上走来两个人,只听其中一人大叫道:哎!那是谁在收我的麦子?

武都老客这下成了糊涂老客!来人不是他的掌柜,而是个陌生人。他忙说:我也是人叫来的,我掌柜回去拿饭去了,还没过来…

那人一听,心里也明白了八九分,问武都老客:你多少钱出的场?

四十。

怪不得!四十是最高价吧,现在你掉了,三十五。这八成是憎恨你要价太高,把你放了鸽子。

“是吗?”武都老客如梦初醒。

“你知道你掌柜家在哪儿?”

“不知道,他直接领我到地里,叫我先收着,他回家提水。”

“你上当了,客人。这是我的麦子,你看,我正领人来收。”

武都老客又气又羞,背起行李就走,正巧对面过来一个卖冰棍的,这位主家一把扯过武都老客,花两角钱买两根冰棍,递给武都老客,又塞给他三十元钱,说:不让你白下苦!

武都老客接了钱,只好将这根用生水制作,糖精又放得太多而发苦的冰棍边走边吃了下去。

武都老客讲完,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这时,路中间有好几户人家正扬麦子,麦糠和尘土瞇了路人的眼睛。北山客和武都老客侧了身子,眯着眼过了那尘土飞扬的路段,武都老客揉了揉眼睛,弹了弹身上的麦糠,竞放开唯咙唱了一段: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关中人生活好,不缺钱粮;大忙收麦不摸镰把哟,碾晒麦子不用光场。晚上安歇不睡睡哟,从城里拉回一张习梦思床。世间的事儿经不完哟,麦客收麦放了羊…

武都老客有唱“秦腔”的天赋,他的声音高亢洪亮,豪放中带着苍凉与悲壮,令北山客大为震惊。

北山客背着行李,也不觉得困乏了,极力怂恿武都老客再唱一段。武都老客望了周围,用他那既锐利又虚实难测的双眼,看着身前身后赶路的精疲力尽的连手们,又扯开嗓子唱了一段:如今怪不怪,房子两层盖,大姑娘,出了外,油泼辣子换了代。洋槐花,市上卖,包谷面搅团对老外。毛头小子把良心坏,东跑西窜把麦客卖。

武都老客唱的这一段,远得周边的人都笑了。前面一位连手接着武都老客的谣儿也说了一段:烙馍像锅盖,面条像裤带,油泼辣子一道菜,把好说成嫽的太…

夏日的黄昏也是炎热的,偶尔有一阵风,也是热风,妥想凉快,得到太阴落山以后。北山客一路只顾着听武都老客唱曲儿了,不觉得已到了城里。武都老客说他不进城了,北山客问他要到哪儿去,武都老客却笑而不答,伸手做了一个掷骰子的姿势。迈开他他那轻盈利索的步伐往一条小路上去了,搭在洋槐木棍上的皮袄像一只死羊,在身后耷拉着。

麦客场上各处能坐的地方都被占着了。而外面麦客还如潮水一般往里涌。这些赶场人真像蜜蜂,早上飞出去采蜜,晚上潮水般飞回来,而这小城,又分明是一只蜂箱了。北山客也是这蜂箱中的一只工蜂,可是,蜜蜂中有蜂王,而在麦客这只蜂箱里,蜂王是哪个?令这些工蜂一样的赶场人早出吮归?

吸取昨晚的教训,北山宽再也不敢睡在外面了。想找个客店住下;可是这条街上向小客店都满了,就是空着的房子,也是客人早上出去时没退房的。北山客无店可住,正背着麦镰架在巷迹里转悠。忽然一个声音叫了起来:住店吗?我这儿有地方。北山客转身一看,身后站着一位俏丽的女子,上身体恤衫,下身健美裤,一头秀发蓬惹松松,两只眼晴水水灵灵,真是娇而不艳,美而不俗!北山客也听过一些关于赶场人的粉色奇遇,结果统一是生财丢人…但眼前这位女了一,决不会是什么不正经的人,他能感觉到。北山客不再犹豫,跟着她来到店中,原来人早已暴满,而且这也并非什么客店,而是临时腾出几间房来赚钱的。院子窄小,小楼上两间房,院子站着一位大娘,她看着北山来了,喊也似地说道:哎,爱霞,我说不敢再叫人了,叫来让人家住哪儿呢?好好好,既然来了,我就给你搬张桌子放在门道,你睡上面…

桌子上怎么能睡吗?北山客叫道。嘿!某客你甭犟,牛圈就是你的炕!你怎么连这句话都不知道哩?

那我不出钱!北山客又嚷。

不出钱咋行?要是平时你下来位我这儿,我不收钱可以,但是现在,你们正挣大钱哩。这几天就是县太爷也没你们挣得多哩…老板娘又是笑,又是说。

县太爷,县太爷当麦客吗?

好,好,今晚不要你钱,你小点声,别让其他人知道。

在北山客身后一直没没说话的叫爱霞的姑娘说话了。

哎呀,爱霞,老板娘嗔怪地喊女儿一声,进屋搬桌子子去了。这时还有从远路赶回来的骑自行车的“骑兵,”他们一个个像凯旋归来的兵士,将自行车推进门来咂咂有声,而人却一个个风尘仆仆,面目黑红,颇有些阳刚之气。

桌子搬来了,摆好位置,北山客大靠着墙半躺在桌子上。看着门道里麦客出出进进,这9叫爱霞的姑娘背向里,脸向外坐在一个小凳上,招呼着来来往往的客人。北山客的眼晴不由得总想在她那微微鼓起的后背和浑圆的屁股上多描几下,她两臂搭搅在两膝盖上,露出俩胳肢窩,隔着薄萍的体裇衫,隐隐能看见后面的乳罩…

她似乎感觉到北山客如针如芒的目光,又甩了一下头发,那秀发便如一片乌云,盖在背上。北山客仃着她的后背,浮想连翩时,爱霞姑娘猛地转过身来,冲他一扬下巴:

哎,哎!你盯起人来咋没完没了呢?我转过来,你好好盯呢!

北山客被她这突如其来地一喊,倒吓了一跳,如梦初醒,说:我,我哪儿盯你,我,我看门外。

噢,男子汉大丈夫,敢做还不敢当吗?那微微上翘的鼻子,波光荡漾的双目,电灯下白白的牙齿,分明是半娇半嗔。

我,我真的没盯你…冂道里再无来往麦客,北山客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你没看我咋知道我盯你…

我凭感觉。

我的目光,很烧吗?北山客大了胆说。

你承认啦?

不承认咋行,有人打心里希望我盯她…北山客佼黠地笑了。

嗬,我还真小看了你这臭麦客,嘴还能翻!

哦,对,臭麦客!北山客心头刚升起的一丝热情霎时冷了下来,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你冷啦,我关上门吧。她站起来,脸上有些不自然。

不冷不冷。不用关门,北山客抬起手连忙阻拦,待那手臂垂下来时,竞不轻不重地碰在桌了一边上,疼得他不由得牙呲嘴裂,方知是碰在伤口上,加上一天的劳作,已不敢再动了。

爱霞姑娘关了门转身,看见北山客这痛苦的模样和用手绢包扎着的手腕,她走上前,双手托起北山客红肿的手腕,失声问道:你受伤啦?

不要紧,割破点皮。北山客说。这时他已能感觉到她口中呼出的热气,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托着自已胳膊的手凉凉的。“不要紧?都肿成啥啦!手绢都勒进肉里去啦!”

爱霞姑娘说着放下北山吝的胳膊,急匆匆进了里屋,一转眼拿来了纱布,碘酒和药棉。说:来,我给你消消毒,包一下。北山客倒忸怩起来,说:这怎么行呢?怎么不行,,?快伸过来吧,她说着抓起北山客的手,慢慢解开手绢…包扎完了,又端来一杯水让他喝。

这,我怎么谢您呢?爱霞姑娘。北山客端着水杯,心中所有的感澉,还有些许喜欢,全都都“爱霞姑娘”四个字里了。

谢啥谢的?我昨晚就梦见你这么个伤胳膊…我的名字你知道了,我给你疗了伤,你也该留个姓名呀。

姓臭,名麦客。北山客喝了水,笑着说。啊,对不住啊,我刚才说错了。她用手做了个捂喈的姿势。

你没说错,壮山客悠悠吐了一口气。好,你休息吧,我走了。爱霞姑娘拿了东西转身要走,又回过头说:小心点啊,小心掉下桌了子。

门道里有风,也凉快。可谁知老板娘却将尿桶放在门道口!离北山客不远,睡梦中时不时一阵叮叮咚咚响,随之而来的是韵味您世的尿臊味…

一阵脚步纺沓,北山客感到有人推了他一下;睡梦中下意识保持着一条俄的姿势,生怕掉下桌子。他睁开眼,映入眼睑的,是爱霞那张灿烂的笑脸。今天还赶不赶场?她问。赶啊!北山客回答。赶呀还不起来,睡桌子上翘呀?天都亮啦。

北山客这才清楚地发现,天已经大亮了,他一骨碌爬起来。

今天要是走不远,晚上仍来这儿住。她说。北山客跳下桌子,说:行,行啊。背起行李,匆匆去赶场。

正午的太阳底下,成千上万个麦客正在八百星秦川向麦海中挥镰奋战。麦海麦浪滚滚,热浪滚滚。这时候,如果所有的麦客同时挥一把汗,那肯定能下一场雨;如果所有的麦客同时喝一口水,那肯定能喝干一口井!

北山客正在这八百里秦川的麦海中乘风破浪,不过,他很渺小,在这金浪翻滚的麦海中,他不过是沧海一粟。可是,他正在个是尽他平生的气力,一镰一镰地往前割着割着。掌柜的这片地一亩半,只叫了他一个人,北山客一人连割带打捆,汗流下来顾不上擦,将头一甩,汗水便如雨点一般沈在地上,灼热焦渴的土地一下子吸光了他的汗水。

一镰一镰,嚓嚓地收割,快不快,就在手和镰还有腿脚的配合上…麦客的钱,是一厘一厘地在麦杆上串着,正等着麦客们一镰一镰往下割呢。天太热,也许是喝水太多,北山客只觉得心里有些“漂”,有些恶心,他直起腰来调整了一下呼吸,转身往后一看,嗬,还真行,那麦捆一个挨着一个,整整齐齐地跟了上来,割过的麦茬,齐齐地,低低地,他又放眼向前一望,啊,快了,快要完了,希望就在眼前!

下午三点半,北山客终于割完了这片地,腰疼得像断了一样,躺在一个麦捆,尽力把脊柱往反方向压,躺下再也不想起来!回家吃过饭,掌柜说:客人,能不能帮忙拉一下麦?

不行,我人撑不住了!北山客连忙推辞。谁知掌柜的倒阴阳怪气起來:那好,你走吧,啥时身子舒服了啥时候来!

掌柜的,今天天太热,我感觉有些恶心难受,恐怕给你帮不了这忙,你开钱,让我走吧!北山客说道:早上在场里咱说的是只割不拉…

只割不拉?割了不拉回来毬事不顶!掌柜的不依不饶:你没看我拉得了那麦子吗?

怎么拉不了?你不过三十多岁年紀,脸色比我白胖一些,手比我的手细嫩一些;穿的衬衫比我的净一些,妥论力气,可能比我力气要大好多呢。北山客背靠着门边向砖墙,在心里嘟咙了这些话。同时又想,今日是不是又碰了个长毛呢?

北山客放正了胆,直按问掌柜:给你拉麦你打算给多钱?

嗬,就你这料,还想要钱?充其量只能混个饭!帮忙拉个麦咋啦?还想要钱?掌柜的生气了,指手划脚地说着:你把麦茬割那么高是换刀呀得是?你敢保证你没撒下麦穗儿,都割干净了…你得是觉得我这钱就那么好挣…

我这力气也不是白卖的!北山客也上气了,呼地一下站起来,一手提起了麦镰,呼呼地喘粗气。这时,掌柜媳妇走了出来,拉了拉掌柜,说:不要跟客人胡来,把钱给客开了,叫客走!客人,你甭生气,我给你取钱…

又到这家客栈了。

北山客浑身无力,两腿沉沉地,一只脚跨进门里,一只脚还在门外,身子就软软地靠在门框上。肩大那辨不清本色的尼龙袋子咚地一声掉在地上。

听到声音,在里屋的爱霞姑娘走了出来。

“啊,是你,这么早就回来了?”回来啦,北山客倚着门框,有气无力地说。他本来是想笑一下的,但嘴角只是向西边撇了撇,终于没有笑出东。

“快进来吧,你好像有些不对劲!”爱霞姑娘的眼里流露出急切的和作为一个女人特有的关切。

“来吧,睡星屋吧,是不是中暑了?”她伸出手要扶他。

“没,不用,不用。”北山客机械地跟着她进了里屋。

打水,洗脸,洗脚,然后身子无力地躺在一张床上。

“吃饭了吗?”她问。“吃了…”

“今天太热,是中署了吧?”她给他端来一杯水,水里放了白糖。北山客只感觉到胸脯下面的那颗心,犹如三月间满天飘飞的椰絮,飘飄地,荡荡地,随风无力地摇摇曳曳,忽高忽低…

“喝口水!”那是一只白嫩歼巧的手,端着水杯,那手指使北山客想到剥了皮的白葱。

想接过来,胳膊却无力抬起,一把勺子已送到嘴边,只好张嘴,哦!甜甜的,凉凉,沁人心脾。

她低着身子,眼睛看着北山氢喝水的嘴,这嘴周围,有一圈嫩嫩的胡须。北山客微睁双目,便能从她宽枳下垂的领口看进去,稍拈眼,那颀长的脖颈,小巧的下巴,颈肩相连处的优美的弧线,一缕下垂的秀发及秀发后的耳朵…

眼晴闭上了,两串清泪,从北山客闭着的两眼流出,流过太阳穴,进入刚冼过的发丛,浯到白净的枕头上。喂着他糖水的手不动了,她看到长着嫩嫩的胡须的下巴底下的男性喉结,正一上一下地哽咽,还有被汨水浸湿的白净的枕头。

“唉!你哭啥嘛?男子汉大丈夫,那贱尿水咋那么多?”

然而那流着泪的双目仍闭着,那男性的头颅偏过去,呼吸均匀而流畅,他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

北山瓷只觉得身子挺得难受,韵了一下身,身下的床板也跟着响了两下。夏日的子敦才觉得有些清凉。北山客在这清凉之中头脑清噩了,一束月光,静静地照在墙硅上,月色朦胧的小屋很温謦,空气中荡漾着一种他闻所未闻过的清香之气。这种香气,使他有些心往神驰。朦胧中,一股更加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

你醒了…一声轻轻地,软软地问话,北山路只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他躺着没动,只是张开双臂揽住了这个半压在自己身上的身体,他分明地感觉到胸脯上紧紧压着的两只肉嘟嘟,软绵缔的乳房…

他不由自主地“哦!”了一声,可手紧紧抱住那火热、软绵的身躯,头左右摆着,极力躲避那急切要找到他嘴唇那个謦香的嘴唇。

“不,别这样,有,有人…”他极力推开她,将头埋在她的胸前,然后绝决地抬起来,说:够了,你回去吧。

“哥,你是他爸之后第一千让我动了心的男人…”她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原来你结过婚?他很诧异,轻声问道。他和我结婚不到一年就死了。他是北山人,结婚那年变天,妥搭镰收麦了,我和娘都说叫个麦客来吸算了,他不肯,他说他每年都下川来赶场,不用叫人,他自己割能行,谁知他的命就丧在了麦趟子…

“哥,明年你仍来赶场吧,我等你!”

“ 来,一定来。 ”

“不,明年你别来了,别再当麦客!”

… 天快亮了,夏日的夜一眨眼就过去了,北山客背起木镰架和尼龙袋,加入到出场的人流中。思绪烦乱,黎明的黑暗中,北山客只觉得眼前红灯一闪,便有一个美貌绝伦的女子向他招手!深遂的眸子,灿烂的笑脸,分明是她!他似乎激动了,一扬手,手中的尼龙袋飞了出去,斜刺里竞然冲过来一辆小轿车,悄无声息地,轻轻地将他卷入那小巧、灵活的车轮底下…

北山客似乎没感到疼痛,他的眠只盯着前面那个美貌绝伦的她;她飘起来了,他也飘起来了,他就跟看她飘…他们飞高了,飞高到一低头就能看见下面的世界。

她不见了,他似乎看见她飞上了高高的北山,她仰卧在山顶,很舒坦地仰卧在那儿,一头秀发聚逸我一条连绵的山岭,双乳丰满成不口座小山…他又低头,看见下面窄窄的小路上行人如蚁,人群中似乎有武都老客,固原老客和他的弟子们,他们围成一圈似乎在看一台什么机器,这个机器似乎接替了他们的工作;武都老客和固原老客们似乎一人买了一捆旧衣裳,准备回家去。

他感到他一次比一次飞得高了。感到自已越来越渺小,甚至可以小到虚无;他想起了她,扭头望去,她还是很舒服地躺在那儿,左乳连着泾河,右乳连着渭河;一阵风,将他得更高,这时候,眼下出现的,竟是一个头枕昆仑,脚蹬峨嵋的美貌绝伦的女子;她的在乳是黄河,右乳是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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