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知在哪个台，入殓师眼中的生死：在生命尽头，我终于明白什么叫“中国式父母”

《西藏生死书》中说：我们是一个没有死亡准备的民族。因为在中国人的生存哲学里，死亡是一个不能被触及的禁忌话题。
但就像是婴孩呱呱坠地带来希望一样，这世上每一分每一秒的瞬间，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总有人的生命走到尽头；在我们欢庆阖家团圆、幸福美满的时候，在我们听不到的远方，总有人在为生离死别而放声痛哭。

纵然极力回避死亡，但这短短的一生，我们总得习惯别离，我们也总得亲自送别一些人，哪怕那些人是我们曾以为的生命不可缺失部分。
人在面对死亡时，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狼狈的，因为万丈红尘太让人留恋，因为所爱之人太让人挂怀；而当真的死亡以后，前尘种种一笔勾销，对于逝者而言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问题：如何体面地离开人世？

如果说殡仪馆是尘世最后一站的话，那么入殓师就是逝者人生最后的送行者，用精致的妆容掩去因病痛折磨，或者生计所迫而带来的枯朽倦容，用整洁的衣物换下此生因庸庸碌碌，或者拼命奔忙而沾染的仆仆风尘。
但逝者的人生真的就到此为止了吗？死亡就能给所有的故事画上句点了吗？不能，死亡还远远不是终点。
因为那些逝者深爱的人，和深爱逝者的人还在人间，久久难以释怀。
作为一个入殓师，我是逝者最后的送行者，在无数个死别里，我听到了每一个逝者的人生故事，也看到了寻常人看不到的纷扰尘世。
于宇宙而言，每一场死别，只是一个个微如尘埃的生命凋零；但对于一个家庭而言，每一场死别，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永世诀别，这是属于平凡人的隐秘而伟大。
我认识周哥的时候，他已经因为肾癌晚期住进了临终关怀病房，和同病房的其他两个人相比，周哥显得落寞又可怜。
人说到底都是害怕孤独的动物，特别是已经走到黄泉渡口的时候，当眼前的光逐渐被黑暗吞没的时候，人往往更希望有人能陪在自己身边，即便无济于事，也希望有个人陪自己度过最后的孤单。
但周哥身边是没有人陪的，每当其他病人有络绎不绝的亲朋好友来慰问时，周哥都像个被烤熟的虾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在邻床亲友们故作轻松的交谈里，周哥盯着手机像是沉浸在虚拟世界里难以自拔。
如果不是我无意中看到他的手机屏幕一直停留在主界面，我甚至一度真的相信了他是个非常讨厌人情世故，只想一个人安静离开的人。
“你好，我是受周仁先生的委托过来的……”
当我们到医院的时候，不少病人一看到我们都像是看到阎王般大吵大闹起来，更有甚者甚至口出咒骂之词，有些生存周期比较长的病人也会在旁边像是见惯了生死般，冷笑着跟旁边的病友解释说：“这帮人又来赚死人钱了。”

周哥所在的医院是临终关怀医院，被送到这里的病人已经不再需要救命，他们需要的是舒缓治疗，然后体面地离开。
因为活下去已经是一种奢望，对于这样的病人，最好的结局就是不那么痛苦地告别。
“我就是周仁，请你们来给我安排身后事。”
那时候，我才刚刚入行，第一次看到这么坦然面对死亡的人，以至于当周哥说要亲自跟我们讨论自己的身后事时，旁边几个疯狂抵触我们的病人和家属们都安静下来了。
从葬礼上用的花种和花色，到入殓穿什么样的衣服，再到墓地选在什么地方，周哥冷静得像一个专业的司仪，认真为自己安排好所有的一切。
“需要做美容吗？“我站在一旁沉默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癌细胞就像是吞噬一切的黑洞般，会夺走宿主所有的生机，尤其是当病情进入终末期的时候，病人往往形如枯槁，深陷眼窝里的双眸仍然闪烁着生机，但只剩下皮包骨的身体却在告诉所有人：周哥的人生已经到尽头了。
“麻烦你把我弄得好看一点，不要让人看出我受了很多苦。”周哥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突然没由来地哽咽了一下，他的眼窝里有点点泪光闪烁。
“我12岁从河南来上海，卖过苦力，刷过油漆，被别人骗过钱，也昧良心骗过别人的钱，还有过一个不错的女朋友，这辈子饿也熬过了，好日子也度过了，该有的不该有的都有了，可以了。”
人到了最后阶段的时候，说话总带着说不上来的豪气。
而人生最后的几天里，已经不受控制的周哥开始胡话连篇，那双干枯的手像是在抓什么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般，总是时不时地在半空中挥舞着。
“杏儿，对不住你啦……你莫怪我……莫怪我……“后来听医护说，周哥死前的那个下午，人突然变得相当清醒，他要了一个苹果，还从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里取出了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照片是谁，长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周哥就着那个苹果，把照片吞进了肚子里。
杏儿……杏儿……杏儿……
周哥人生最后的时刻，都给了这个叫杏儿的女人，但直到周哥化成一缕青烟后，这个女人也从来没有出现过。就像是当年来到这个人世一样，周哥又一个人孤独地走了。
周哥火化后，他的骨灰在殡仪馆放了三年，直到有一天，骨灰管理处的同事突然提起来，我才又想起那个曾让我无比震撼的男人：
“那个周仁，你还记得吗？前两天他的骨灰被取走了，一个女人带了一个六岁的孩子过来取的。”
我连忙翻看记录，在那么多密密麻麻的签字栏里，我看到了那个女人的名字——何杏芳，于是关于周哥的故事，到此为止了。

“你说人死了还会看到这个世界吗？“突然想起周哥病逝前几天问我的问题，“你们入殓师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只要挂念的人还在，那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能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吧。”
周哥沉默了很久，然后笑了出来，阳光从病房半开合的百叶窗里透进来，撞在周哥苍白色的脸上，然后碎了一地。
刘爱英的遗体被发现的时候，距离她失踪已经三天了。
当遗体送到我们殡仪馆的时候，暗紫色的面容上布满了被鱼虾啃食而留下的破碎状伤口，她用一条绳子系在自己的右腿上，然后跃进了村后面的野池里。
那一定是个很大的声响，惊动了栖息池畔的夜鹭，却没有惊动任何人，刘爱英简单干脆地结束了自己56岁的生命，就像是她发给儿子的最后一条信息：“放心，妈不拖累你。”

在刘爱英遗体发现地不远处的河岸边，她的衣物被整齐折叠在那里，节省了一辈子的刘爱英甚至细心地将旧衣服垫在了最下面，那件进城后儿子刚给她买的外套还保持着全新的样子。
除了衣物之外，还有一份刘爱英的检查报告结果，一直身体不太舒服的刘爱英被确诊得了肝癌。
刘爱英是苏北农村地地道道的乡下女人，在媒人撮合下找了同村里另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两个人按照传统结婚生子，像是俗世里最平凡的两只蚂蚁，用微薄的力量支撑起一个小小的家。
刘爱英的丈夫是在结婚后第四年死在矿上的，因为瓦斯爆炸，矿井塌陷，这个女人甚至没能见到丈夫的最后一面，这个艰难支撑起来的家庭也就此崩灭了。
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寡妇，带着一个两岁多的孩子，还拿着一笔丈夫拿命换来的赔偿款。

很快，刘爱英的生活便被闲言碎语充满了，一些贪财的男人开始闯入刘爱英的生活，他们拿出了十足的劲儿，就为了让刘爱英相信，自己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倔强的刘爱英没有依靠任何男人，这个从来没出过镇的女人带着孩子去了县城，在谁也没想到要买房的年代，刘爱英咬着牙给儿子买了房，她开始学裁缝，学机床加工，学电焊，只要能赚到钱，刘爱英就像是个不用吃草的老黄牛般，不停地工作。
“放心，妈不会拖累你。”这句话是刘爱英最喜欢挂在嘴上的话，当这个干劲十足的女人静静躺在那里的时候，她那已经年过三旬的儿子哭得泣不成声。
在刘爱英儿子的记忆里，母亲很要强，在学习和生活上，别人孩子有的东西，刘爱英也一定会想方设法给自己的孩子，这个倔强的女人总是在达成儿子的心愿后，自豪地说：“放心，妈不会拖累你。”

刘爱英的要强一直撑到了生命最后一刻，这数十年的时间，她的儿子考上了名牌大学，考上了研究生，最后进了知名央企，在儿子结婚那天，刘爱英说什么也不肯上台，因为儿媳妇来自高知家庭，刘爱英觉得自己的样子会给儿子丢脸，只愿意坐在最角落的桌上，看着儿子西装革履地跟老婆宣誓。
当儿子在台上说：“感恩我的母亲，是她这么多年来为我遮风挡雨。＂的时候，一直很坚强的刘爱英，止不住地掉眼泪，她死死咬着嘴唇，布满老茧的双手紧紧攥着红桌布，但眼泪还是顺着她暗黄色的脸庞往下淌……
“我希望你好好爱自己，爱老婆，爱孩子，放心，妈不会拖累你。”
在婚礼主持人的百般邀请之下，刘爱英推辞不过，扭扭捏捏地走上了台，然后看着满座宾朋，用颤抖的声音说出了她这一生的要强。
“我妈妈……让我爱所有人，唯独……忘记……让我爱她……＂

刘爱英的儿子看着母亲被重新装殓后，恢复如生的面容后，泪如雨下。在清理母亲所留遗物的时候，他发现了刘爱英的笔记本，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每一笔儿子给的钱，短短数年间，刘爱英存了12万，到死都没有花。
突然想起一个词：中国式父母。
这世上只有中华民族不是为自己活着的，中国式父母只为祖先和子孙后代而活，他们从来不在乎自己这一生过得有多艰难，只要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对得起子孙后代，那么一切就算值得。
刘爱英走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雨，来送行的亲朋很少，因为当年刘爱英为了保住丈夫的抚恤金不被亲族里其他人分掉，一个人带着孩子毅然决然离开了故乡，来送她的除了儿子一家之外，也只剩下寥寥几个曾经的工友。
在滂沱的大雨里，刘爱英儿子捧着母亲的骨灰，走得很慢，跟在他后面的，是他的老婆和孩子。那个看上不过三四岁的孩子抬头问妈妈：“爸爸怎么哭了？”
“因为他的妈妈去世了，再也不回来了。”
“妈妈你不要离开我。”一直没哭的孩子突然喊出了哭腔。
“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妈妈都会陪在你身边，就算你看不到妈妈，妈妈也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看着你…… ”
不用害怕孤独，就算我真的离开你了，也会化成星星照亮你的前路。
那天雨下的很大，但到了下午，天气转而晴朗。
入夜，满天星河璀璨。
周哥的故事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结束，关于他故事的结局，直到三年以后，在那个叫何杏芳的女人取走他的骨灰后，才算是画上了句点；
而刘爱英的故事也没有随着她的自杀而结束，她牺牲了一辈子的人生，把所有的运气和可能都交给了儿子，而那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儿子，也不负所望，带着刘爱英的梦想一起实现了。
有人说，我们不应该这样，我们应该为自己而活，自己的人生只需要对自己负责而已；
但事实上，人性最伟大之处，从来都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愿意为了某个人而不惜一切代价，哪怕献出自己的生命。
当走到人生尽头的时候，当被问到你这辈子是否也有这样一个人，让你愿意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生命？你又会作何回答呢？你的第一反应又是谁呢？